明月别枝,晚鸦啼鸣,朦胧雾气飘渺而上,直将那月色也模糊几分。

  泉水旁立着一间粗朴狭小的木屋,木屋显是经年累月于此,顶部覆着厚厚一层落叶,瞧来悠远清寂。

  迎面暖风熏然,林箊抬手在雾气中虚抚了一把,摩挲着手中湿意,讶然而叹:“此地竟有汤泉?”

  “确见屋主在书中记述过汤泉之事,只是未曾想我们竟阴差阳错到了此处。”

  楚月灵望着雾气腾腾的清泉,眸中闪过慨然之色,她信步行至木屋旁,借着火光得见门边刻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濯缨掬清泚,晞发弄潺湲”,其后又有三字,以温柔细致的笔触刻着“与萋萋”。

  字迹与手记上所书如出一辙,想来便是屋主所写。

  想起茅屋中窗台上那一对磨喝乐泥偶,她眉目微弯,轻笑道:“屋主与其妻子应当常来泉中游玩,因而特意在此建起了一间木屋。”

  莺俦燕侣相偕悠游的画面似越过经年时光重现于眼前,林箊唇角略略翘起,方要回应一句,却听得一声尖锐的嗥叫划破夜幕,如发号施令一般,引得四面八方皆传来应和的长啸。

  楚月灵心下一沉,反手取下挎在身后的角弓,张弓搭箭,目露凝重神色。

  “是山狼集聚,许是我们先前发出的声响将它们引了过来,趁我们尚未察觉时便不声不响合围了此处。”

  林箊从旁捡起一根结实些的木棍,沉声道:“山野猛兽大多畏火,我们将火生猛一些,或许能震慑一二。”

  林间枯枝落叶繁多,二人未花费多少力气便拾拢了一堆木柴,火把将木柴点燃,炽烈的火光霎时间照亮了原本幽暗的林壑。

  一只苍色山狼自黑暗当中缓慢走了出来,它皮毛银亮,金色的瞳眸中倒映着跃动的篝火,额间有一道细长白纹,犹如第三只眼,行止之间威赫凛然,竟隐约有几分霸主风范。

  影影绰绰的兽影跟随着它出现在火光所及的范围内,幽绿冰冷的视线虎视眈眈地紧锁着篝火旁的二人,然而炽灼的烈火到底令它们有所顾忌,因此只是远远看着,迟迟不敢上前。

  楚月灵望见如此情形,瞥了一眼脚下隐隐泛黄的地面,若有所思道:“当中有一匹狼大约是群狼之首,若能将那头狼驱走,或许其余狼群便会溃散而逃。”

  她把身后的竹篓放到一旁,撕下一条布帛,将随身带的刻刀缠在林箊手中的木棍顶端,使之成为了一杆简略的长/枪,随即附到身旁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箊面上划过一丝恍然神色,略作思忖后点头道:“此计应当可行。”

  “只是还望此君小心。”

  青衣女子洒然一笑:“月灵放心,一群野兽而已,还是伤不了我的。”

  见两人有所动作,狼群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头狼站在高处,冷视一阵后,仰头昂啸一声,围绕在四周的群狼顿时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腥臊的气味随风而来,林箊手中长/枪枪尖一荡,挑飞了扑至身前的山狼,而后持枪一扫,孤身一人迎了上去。

  眼见女子远离火光,狼群当即统一目标,将她围在中心,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地朝她扑去。

  林箊腕间抖动,枪尖如点点寒星,舞得猎猎生风,泼水尚不能入,直将逼近身侧的群狼击挑掀飞,于山林中响起阵阵哀嚎声。

  头狼仍站在山崖上冷眼静看着场中局势,它幽冷的双眼望了一阵,喉间发出一道短促低吼,矮身自山崖上一跃,竟直朝篝火旁的那个身影俯冲而去。

  苍色的兽影如掣电般骤然袭来,见得猎物上钩,楚月灵神色沉凝,脚下一点,身如轻燕跃至空中,手中早已备好的箭矢遽然射去。

  木箭穿过火堆迅疾飞出,却并未射向头狼身上,而是带着点点星火扎入她方才所站之处的脚下。火星一闪,一阵火光带着爆裂之势轰然卷起,于地面形成了一个火圈,熊熊烈火霎时间将头狼困在了其中。

  “此君!”

  听得等候许久的呼唤,林箊踩在扑来的狼身上回身一踏,枪出如龙,银光皪皪的枪尖越过烈火,猛然刺入了无处可逃的头狼身躯当中。

  枪尖一拔,淋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腥热的液体溅上女子面庞,将整件青衣都染上了斑斑赤色。

  头狼受痛低嗥一声,再顾不得眼前火光,硬生生冲出火圈,拖着受伤的后腿逃往林中深处。

  群狼之首撤离,剩余狼群当即不再恋战,紧随其后啸叫着奔入昏暗幽深的山林当中。

  “硫磺引火果然猛烈霸道。”林箊感受着身旁扑面涌动的热浪,慨叹一声。

  她将□□立在地上,待喘息稍平,林中再无动静,便轻吐出一口气,回到火边,关切道:“月灵,你未曾受伤吧?”

  望着她满面殷红血色,楚月灵失笑道:“我并未与狼群搏斗,又岂会受伤呢?倒是此君力战群狼,面上沾了不少污秽,还该好好清洗一番才是。”

  方才交战之中尚未觉得如何,此刻林箊伸手擦了一把脸上鲜血,登时被那腥臭难闻的血气惹得皱紧了眉。

  左右近旁便有泉水,她走到汤泉边蹲下身,掬了一捧清泉大略清洗了一下脸侧与双手。

  瞧见她动作粗疏潦草,面上仍残余下些许血迹,楚月灵笑着摇了摇头,走近她身前,俯身伸手为她细细将眼角与鼻尖处残留的血迹擦净。

  “此君拭面的模样颇有几分肖似狸奴,只是这动作却不似狸奴那般仔细。”

  含笑的话语声中隐有些许打趣之意。

  温软的指腹轻柔仔细地擦过她眉梢眼角,带起丝丝缕缕的酥麻微痒。林箊今日本就心中有鬼,此刻再度感受到梦中那般温柔细致的抚触,心中瞬时突地一滞,连忙仓促而慌张地偏开头往一旁躲去。

  然而她忘了自己本就处于边沿位置,此刻突然偏向一旁,脚下一个不稳,猝不及防间竟往汤泉中跌落下去。

  “此君!”

  楚月灵神情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拉她,身子朝前倾去,被眼前人一带,随之便与她跌落到了一处。

  “哗”

  雾气翻涌,溅起的泉水拍打到了岸边,平静的水面泛起道道涟漪,把那一汪月色也揉成粼粼碎片。

  温热的泉水将不小心闯入的二人包裹浸透,青衣女子仰身倒在水中,一手撑在身旁支着身子,一手扶在身前被她无意牵连的人腰侧。

  流水一股一股拍打在二人周身,湿透的衣裳恍如一层薄纱,再起不到丝毫阻挡的作用,将身前人肌肤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紧贴着的那只手中,林箊怔怔地半坐在汤泉中,凝滞的心跳在短暂的静默后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震颤擂动,脑海便如这一池清泉一般晃荡得一塌糊涂。

  灼热的吐息拍打在脸侧,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清逸容颜,楚月灵面上绯红一片,她垂着眸方往后坐起了身子,便见到身下的人好似如梦初醒般匆促地站起身连连退后了几步。

  “……对不住,是我不当心把你弄湿了。”

  楚月灵忍下心中羞赧,状似无事般轻声道:“无妨,方才落崖时这身衣裳本就脏了,总是要洗的。”

  林箊头脑一片混沌,懵然道:“那不如你在池中清洗片刻,便权当沐浴了。”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险些将舌头咬下来,当即慌乱狼狈地逃向岸上。

  “我……我去火边烤一烤。”

  楚月灵看着青衣女子走远,思及方才两人紧紧交缠的身躯,眼角泛起一抹赧然绯色,她收回视线,垂首望见肌肤上沾染的尘灰,略一犹豫,将手慢慢搭在了束带前。

  林箊坐在火堆旁,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侧衣角,一动不敢动。

  本是想避开那些令自己心猿意马的触碰,以免生出更多不该有的杂乱心思,没想到此番却弄巧成拙,让二人陷入了更加尴尬的境地。

  窘迫与羞惭的情绪在脑海中轮番交替,她心里懊恼不已,只恨不得回到一刻钟以前将那时的自己打晕过去。

  思绪繁杂间,一阵清灵的水声便在她身后响起。

  一只皓白如玉的手从汤泉中伸了出来,将湿漉漉的衣裙自水中放到了岸边。

  林箊踌躇片刻,抿着唇站起身来。

  “我替你将衣裳先拿到火旁烤着。”

  她凭着发出水声的方向走到岸边,垂着头蹲下身摸索到了那一叠浸透了水的衣裳。

  而饶是如此小心谨慎地拢着眸光,在站起身时,雾蒙蒙的双眼中仍是晃过了一片皓月霜雪似的迷濛皎洁。

  只惊鸿一瞥。

  却也足够在本就不算纯粹的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愈是朦胧不清,愈是心荡神驰。

  蒸腾的湿气好似晕入了心间,飘摇的思绪止不住地从春秋想到风月。

  许多年前的那对眷侣于此汤泉之中定然也不止是吟风咏月,情到浓时,或许还要共试兰汤,戏水掀浪,乃至鱼水相欢……

  林箊坐回到火边,手中捧着那叠褪下来的衣裳。她的眼睫便如蝶翼一般轻轻地扇了扇,再扇了扇,将其中深邃而不可告人的晦暗缓慢隐入深处。

  待衣裙烤干后,青衣女子闭着双目将衣裳送回了原处。

  霞姿月韵的女子从水中而出,湿润的青丝披散在她身后,清莹澄澈的池水顺着白玉无瑕的肌肤流淌而下,于银辉下泛起点点柔光,便好似洛水神女,清雅绝尘,直将夜色也缭乱几分。

  楚月灵穿好衣裳,缓步走到篝火旁那人身边。

  “我们走吧。”

  久候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只低低应了一声,便起身熄了火,与她一道离开了此处。

  月上中宵,林中浓雾已散去不少,两人并肩行走在夜色下,默契地未曾谈及方才发生之事。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模糊微弱的低吟声。

  林箊微微皱眉,戒备地握紧了手中长/枪,却并未察觉到四下有任何危险气息。

  二人循着声音走上前去,发现声响是从一片树丛中发出,楚月灵伸手小心拨开树丛,举起火把看去。

  一只幼狼正蜷缩在杂草间,身子微颤,不断自口中发出呜咽的嘤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