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萦绕,树影婆娑,手旁的鱼竿仍旧安静如初。
而她目之所及的一片溟蒙淡雾中,并没有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箊怔然半晌,手指微蜷,似遮掩回避一般抬首将手背覆在了眼前。
梦中的画面如潮涌至,将那些暧昧缠绵纤悉无遗地反复回荡,叫她的心好似被灼得发烫沸腾,从中翻滚出些陌生而无法言说的隐秘情绪。
赧然、羞惭、退缩、难以启齿。
与食髓知味的欢愉。
她又想起那个打湿落花的雨夜,温柔轻浅的抚摸仿佛与梦中别无二致,让她如堕烟海,却又惴惴不安。
大约唯有这般隐忍不发的渴望才会织就如此逼真的梦境。
只是这样于无人窥见的角落中肖想与友人的亲密,终究令她无法面对自己。
涩然酸楚的滋味在心中慢慢散逸开,林箊默然无声地撑着身子站起身,拎过手旁一无所获的竹竿,一步一步缓慢而迟滞地往茅屋中走去。
回到屋舍门外,她脚步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青色的身影从门外走入,正在竹榻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眼皮微抬,瞥她一眼。
“鱼呢?”
林箊摇了摇头,“未曾钓到。”
好似也不算太意外,岑朝夕轻嗤一声,便又闭上了眸。
屋中并未见到心中所念之人,林箊踌躇一会儿,轻声问:“月灵呢?”
闭着眼的人慢条斯理地答:“她先前出去寻你了,你们没遇上么?”
跳动的心沉沉地一坠。
“……她方才来找过我?”
“约两刻钟前,我与她说你在溪边钓鱼。”
林箊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回身进了卧房内。
她坐在床沿呆楞片刻,而后忽然仰身倒了下去。
不可置信的欣悦与下意识的否认在脑海中交错争执。
是她吗?
是梦吗?
岑前辈说她来溪边找过我。
找过又如何呢?兴许望见你正酣然入梦便不忍打扰,悄然离去了。你知道,她总是这样体贴入微。
可梦中画面实在太过鲜明真切,宛如就在眼前。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分不清梦境虚实而已。
她平日待我极好。
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温柔细致,你并无特别之处。
……
若是如此,她为何要随我一起跳下来?
声音安静了。
一声苦恼愁虑的低吟从喉间溢出,青衣女子将充盈着幽兰香气的衾被一角盖在脸上,欲要遮掩心绪,却又更加缭乱。
是啊,究竟为何呢……
*
丛荫掩印间,清雅沉着的女子手握弓箭,背着一方竹篓,沿溪流而上,行过先前采摘药草的道路,往更深的山林中走去。
为了行事方便,她将左右两臂袍袖上翻叠起,行步之间落拓生风,每过一处便会用手中刻刀在身旁树干上留下一道印记。
灼灼日光被愈发茂密重叠的树荫彻底遮盖住,四周不时响起虫鸣鸟啼,偶有不明之物极快地穿过草叶,发出簌然声响。
眼前出现了两棵交缠攀绕在一起的鸳鸯树,好似一对痴缠眷侣。楚月灵回忆了一下手记中标注的药草方位,确认自己所行方向并无偏差后,便绕过鸳鸯树,继续朝前行去。
一路上遇见不少可作疗伤祛病之用的药草,除却在林外也可见到的寻常草药,其余的都被她小心捡起,收入篓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饶是这般有所挑选地摘采,在又前行了一个时辰后,她背后的竹篓也已装了个半满。
前方草木逐渐葱茏参差,横生的枝干遮挡住了前行的道路,楚月灵不得不将纵横交贯的枝桠用弓拨开,理出一条堪容一人通过的蹊径。
蜿蜒崎岖的山路仿佛无休无止,除却满目绿意,一眼望不到边际。
如此行了许久,她步履渐渐缓慢,额上已渗出少许汗珠。
手记上记载,屋主入山中采药时,无意间在崖壁旁得见一朵莲花状小木,触之光滑如玉,微带凉意,于夜色中细看可见其隐泛幽光,似南海明珠。屋主见之惊异,未曾擅动,只将其所长之处记于书中,权作记述。
楚月灵曾在□□教典籍中见过如此奇物,此物名为木威喜芝,乃松柏脂沦入地千岁,化为茯苓,茯苓又万岁,方可生此一木。木威喜芝素有仙药之称,可祛百毒、肉白骨,世间难得一见,未曾想竟在此世外桃源长有此物。
她于手记中得见此物记述后便有所意动,若要使岑二娘子肩后伤处愈合,此物应当能生出奇效。
光影渐微,山林之间愈发静谧幽暗起来。
一片寂静当中,忽然传来了枝叶被扰动的淅飒摩擦声。
楚月灵心下微沉,目光冷静,持弓的手慢慢握紧。
一阵狼嚎声高昂地自不远处响起。
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暮色苍茫,天边余晖仅剩了一道渺茫金边。楚月灵迟迟未归,林箊神色沉凝,心下渐生焦躁。
“她还未回来,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去寻她。”
岑朝夕一把拉住了她,“你不知她去了何处,又要如何去寻她?”
“总不能一直待在此处置之不顾!”
岑朝夕并未言语,而是走入了卧房内,四下望去,目光留意到一旁小桌上古旧的书册,她拿起书册,略作翻阅,在见到其中以枯叶留作标记的一页内容时,却是怔了片刻。
“这丫头……”
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情绪,拿着书册回到了堂前。
“她应当是去了北面的山崖附近,我去寻她,你……”
话未说完,眼前女子已倏然转身跑了出去,只落下了一句仓促的话语。
“前辈留在屋中便是,若是她中途回来了,便让她在此等候,莫要出来寻我,我会在破晓之前回来。”
青色身影步履如飞地闯入暮色中。
林箊心中急切不安,脚步越来越快,行至后来,索性运起轻功往林中飞去。
及至山林深处,轻功有些施展不开,不得已她只能落回地面,用手扶着一旁树干,摸索着往前行去。
林中最后一抹光线终究也被黑暗吞噬,周遭已变得一片暗沉。
楚月灵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将箭搭在弦上,神色沉静地紧紧注视着黑暗深处。
自那道狼嚎之后,林中的摩挲声便停了下来,一直沉寂到现在。然而她心下明了,隐在暗处的那东西并未远走,而是在等待她放松警惕,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獠牙刺入她颈间。
仿佛察觉到箭矢上隐含的杀气始终未曾散去,隐于暗处的野兽有些不甘地低吼了一声,焦躁地左右徘徊了一会儿,见仍未寻到足以下手的机会,才喘着粗气转身渐渐远去。
待窸窣声没入林中远处,确定那物已经离开,楚月灵方才缓缓放下弓箭,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种燃起一支火把,背后已是沁出一片冷汗。
“书中记载,这谷中多有山狼出没,其性狡猾凶残,常捕食落单走兽。所幸这山狼并非成群而来,否则今日只怕凶多吉少。”
她借着火把的光亮往前走去,在又行了一刻钟后,终于见到了手记中所说的断崖。
前方道路如同被横空截断,露出陡峭险峻的山崖,崖下被墨色笼罩,深不见底,临崖吹来阵阵寒气。
楚月灵前行的脚步慢了下来,视线仔细在脚下四处梭巡。
一抹微不可察的幽光于山崖旁静静伫立,她目光一凝,在瞧清楚那抹华光后,面上当即露出欣然喜色。
楚月灵走上前去,俯下身一番端详,确认这便是传说中的木威喜芝,伸手轻轻将它从形如泥石的茯苓上取下,起身方要离开,脚下山石却忽然一松。
骤然悬空的失重感传来,她神情一变,伸手要去抓一旁的松木,而身子却已朝后倾去,探出的指尖只虚虚划过树干外皮,落下一层沉渣,便无可挽回地滑向望不见底的虚空当中。
清隽的眉目慢慢垂落,有愧憾之意在心中弥漫。
此君该要担忧了……
而一只手便在此刻探了出来,如挽狂澜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畹娘!”
仓皇的喊叫声响彻山野,惊起一片夜鸦。
青衣女子伏在崖边,面色微白,身上衣裳凌乱破损,手中力道丝毫不敢松懈。
楚月灵怔怔然望着突然出现的身影,呼吸凝滞,似悲似喜的叹息轻轻溢出。
“……你来了。”
林箊咬紧牙关将悬空在断崖边的女子一点一点拉回身边,待楚月灵重新站稳在地面上,她手上一紧,蓦然将眼前女子一把揽入怀中。
喜极而泣的话语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微颤抖。
“幸好……幸好我未曾来迟。”
楚月灵眸光急遽晃了晃,她缓缓收紧手,回抱住身前之人,声若呢喃。
“是,你从来不曾来迟。”
无论是最初的相遇,还是方才的那一刻。
你总会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所以当中那些毫无缘由的离开便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情绪过于昭彰,林箊心微微一突,有些不自在地退开了一步,低声道:“我们回去罢,岑前辈还在等我们。”
“好。”
楚月灵温声应下,将扶在她身侧的手自然地滑落至她手边,就这般牵起她的手往来时道路走去。
感受到手中交叠的柔滑温软,林箊抿着唇,面上不动声色,一缕悄然的欣愉却在心内逐渐蔓延开。
夜色深浓,林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白雾。二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越走却越发觉脚下路生疏难行,与来时浑然不似同一条道路。
楚月灵神色微凝,牵着身旁人时刻留意着四周响动。
复行数百步,两旁树木渐渐稀疏,雾色渐重,阵阵暖风裹着湿气拂面而来。
待走入浓雾深处,一片清辉洒下,楚月灵瞧见眼前风光,神情一怔。
雾气蒸腾,静影沉璧,松风水月下赫然是一片澄澈汤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