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23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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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家前,我陪李沫去青峰寺剃了度,顺带小住。

  在这之前,应李沫要求,我又陪着李沫先去探监了李元。起初我是不放心的,我真怕了李沫那张比血滴子还锋利的嘴,他能在三句话之内将李元激得像只睡过头忘了打鸣的公鸡原地起跳。何况李元还在坐牢,前些日子听说他表现良好,减了刑,万一不小心发癫,那岂不是又要加回去?

  李沫却是一副平淡的模样,眸光温煦:“我从5岁跟到他20岁,要说没感情也是假的,我就想再见见他。你放心,我保证不闯祸。”

  去监狱的路上,李沫讲起他鸡飞狗跳的童年,以及不可忽略的李元。李元这个父亲总是毛毛躁躁的,脑筋粗,脾气大,但只要李沫提过要什么,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他都能记住,给李沫最好的。李沫个子长得快,一瞬一个样,可穿在身上的衣服、鞋子永远都合身。

  李沫印象中李元打过他一次,开打前的宣言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今天就让你李沫变孝子!”

  我听得哈哈直笑。李沫却幽幽叹了口气:“哎,李元,他好讨厌!”

  李元听说李沫要出家,在玻璃窗后面舒出好长一口气。“乖儿子,无论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

  李沫拿肩膀碰碰我:“这老家伙是不是在笑?”

  我端详着李元:“好像是有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乐个什么?”

  我也瞧不出李元乐个什么劲,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喜出望外。我只能从好的出发点解释:“你要考编混铁饭碗,这不是喜事么。”

  青峰寺和它所在的连绵青山寄存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足够谱写一首奢香夫人。我和霍双、舒怀意都一道来过,我妈的贴身之物埋藏于此,这真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失去的可以复得,破损的能够修复。

  但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李沫也会来,以此般身份。

  李沫烧戒疤的时候痛得手舞足蹈吱哇乱叫,得两位师兄按着头才镇压住,那场面简直像在执行酷刑。戒疤是把艾草一芥芥撮在头顶上烧出来的,大师兄边笑边摇头感叹:“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艾草会发出尖叫。”

  头剃个精光的李沫还不大适应寸草不生的生态,含羞地摸着脑袋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显脸大?”

  我左看右看,给出最高肯定:“好伟大的一颗美妆蛋!”

  唐师傅也不吝夸奖:“这是我们寺新门面!”

  原本的门面是霍双。

  我向唐师傅问起过霍双,上山来过没有?有见着面吗?他说没见过。他又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缘自会相见。

  说到“新门面”,唐师傅眼中便闪过计上心头的狡黠光芒,立即推李沫出去营业。

  李沫生来就十分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过去在各平台深耕,又是旭阳下的网球小将,又是练舞房里的冷面街舞帅哥,还有夕阳下的忧郁小画家,折腾了半天也就是个小网红。如今痛失秀发,反倒名声大噪。唐师傅还积极转发道“新收的徒弟,法号戒骄,大家瞅瞅还行么”。

  青峰寺来了个高大帅气和尚的消息顷刻传得漫山遍野,游客呈指数激增。一直想红的李沫反倒被整不会了,他搞不懂为什么大家要来看一颗剥光的鸡蛋。

  李沫忙得就像出品年收益率10%的理财产品的银行大堂经理。

  他一袭僧袍,风神俊秀,乍一看像个神叨叨的谪仙,一张嘴却比唐师傅还要唯物主义。

  有施主拖着病躯前来祈祷安康,看对方气都喘不过来,他关切地问人家:“救护车叫到门口了没?没有?我帮你叫。”

  有个孩子问他:“和尚哥哥,我今年过年想要个飞机模型,是不是我向菩萨许愿就会有啊?”

  他转头对那孩子的父母说:“他过年想要飞机模型。”

  那对夫妻看神情原本是拒绝的,这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能黑脸点头。李沫对那孩子把手一摊:“这不就有了。”随即又是一顿输出,如“嘴巴长着就是要用,你觉得菩萨会半夜托梦给你爹妈让他们买飞机模型吗?贫僧见过的上个哑巴已经把自己作成故人了”。到这里我不得不在一旁告诫他:“逝者为大,你嘴下积点德。”

  唐师傅对李沫的才能甚为赏识,他认为李沫这张小嘴虽抹了蜜的有点子歹毒,胜在解决问题高效,于是大胆启用,招呼李沫跟着他到小佛堂倾听施主们的告解诉苦。

  还记得那个对妙龄继母暗生情愫,结果被亲哥先登一步的倒霉蛋吗,这家伙来还愿了。他拿着两万块现金,热泪盈眶地前来向唐师傅通报喜讯,自言他凭借真诚这把橙光武器,在残酷的雄竞修罗场中嘎嘎乱杀并大获全胜,继母答应了跟他私奔。

  我和唐师傅都惊呆了。

  唐师傅先是震撼地“啊?”了声,又回头望了眼佛像,又凑近来跟我咬耳朵道:“他求的是琼瑶阿姨吧?这么灵验?”

  那施主沉湎于赢获至爱的喜悦中,自顾自滔滔不绝复盘得起劲。李沫不知被他的话戳中了哪根筋,越听脸色是越难看,最后像一只十二月点在小屋房檐下的白织灯泡,冷白着脸叫对方把钱留下,然后拱出去。

  滚得远远的。

  我跟唐师傅在一旁汗流浃背。

  所幸那施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多在意,留下钱乖乖走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功夫,李沫身上都漾着股忧郁的酸涩气息,营业也不营业了,神魂迷离地在庭院里漫步。

  李沫的形象很讨女性长辈的喜爱,一个背着斜挎包的阿姨捏着股没点上的香,上来闲唠,问他:“呀小伙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就出家了?”

  李沫闷哼一声,目光扫上我的脸,自怨自怜中夹着阴阳怪气:“阿姨你不知道,我从小无父无母,等到了情窦初开,看上的人也不要我。”

  阿姨听了不可置信,啧啧叹奇:“这么好的小师傅,人家还不要你?也太没眼光了!”

  李沫得意地抖了抖脖子:“可不是吗,不是人人都慧眼识珠吃好的。”

  又来了,戒骄摘下皮还是那个李沫。我调过身朝饭堂走。

  他跟上来,委委屈屈跟了半路,才慢慢吞吞开口:“那个,这庙里求财很灵的。”

  “啊?哦,我知道。”

  “你不是要做生意吗,可以来求求……”

  “李沫。”我转向他,仰起头对住他的视线。“我会来看你的。你……”他是不是又窜个子了?我看他看得脖子酸,把头后低回去,一眼瞥到了他僧袍下搭配的古琦休闲鞋。“这工作要是不合适,尽早回头是岸。”

  他这花花肠子还打着结呢。

  他局促地把右脚收进袍摆,继而左脚,袍子太短,左脚跟着一进去,两只古琦鞋又都露出来了。他脸不由地红了。

  我下山那天,李沫规规矩矩换了僧鞋。他向我赌誓:不想做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我将来一定要当主持。

  我这还是头一遭在一个和尚身上看到了雄心壮志。

  拾荒老人的土包边野菊如期开放。往年,这些小黄风车似的细瓣菊花围着土包而生,好似一圈摇曳的火苗,今年一边的花格外往扩了些,正好留出了一个土包的余地。

  我就把舒怀意的坟安在了这片空地里。

  死生事大,舒怀意的许多朋友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要安息于一个陌生人身边。只因听说了他的一点事迹,觉得他孤独。我却认为这恰恰是舒怀意最可贵动人的地方。他人需要斟酌再三的善行,他当作举手之劳。有时我真觉得,他就是太过于善良,越善良的人越是为枷锁所累,活得辛苦。

  舒怀意落葬是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风吹过,花叶细响,拾荒老人坟边的小风车向舒怀意那头羞涩地点着头,枝叶摇摆如迎舞一般。

  我对舒怀意的碑说:“他很高兴,他在回响。”

  我不愿想起程奔,却又无法不想起他。

  想起他手持机械,将锯齿像刀一样抵在胸前,声泪俱下说的那句“我什么都不要了”。

  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有句话,叫做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我和他的当初,又在何时呢?

  回到老家,见到他的留迹,我陷入又一个思考:假使他身体康健,不曾短寿,他真的会“什么都不要”吗?

  他在我妈坟边为我立了碑。我的抬头是“爱人”,落款是他的名字,字体一如他示于外人的面孔,优雅自信,又威严霸道。比起悼念者,更像高高在上的认领人。

  打量着这块墓碑,我感觉像在看盖了红戳的猪屁股。我想起程策找到的那堆被程奔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程奔他居然在那上面都要盖章,21世纪了,还有人当那章总。

  听程策说,程奔随葬品里有他的一堆刻章,他还嘱托程策逢祭日记得给他烧纸做的印泥。我都怀疑他雄心勃勃要把分公司扩散到阴间。程策边说边都觉得好笑,但是忍住了,我很没礼貌地笑了出来。

  我赶回家,找了把铁锹回来,哼哧哼哧地刨土掘碑。

  程奔千里迢迢到我家坟地上动土,自我感动一顿骚操作下来,搞得我一个大活人自掘坟墓,我都不知该气该笑。程奔的造陵技术还十分超前,其他坟冢的别号叫土馒头,我这个是不锈钢馒头,封土夯实铁硬,跟底下埋了个皇帝似的,奥特曼掉下来身上都得撞出个坑。

  坟包动不了,只能先把墓碑撬掉。那墓碑也是个泰山般岿然不动的钉子户,让我好一通欧拉。

  我边撬边和我妈的土包聊天。

  “妈,那家伙又来过了?他不会还搞排场吧?我们家脸都给他丢光了。您那会打雷怎么都不劈他。”

  天上轰隆一声惊雷,又回归平静。

  我:“您劈我干嘛?”

  铲到一半,有个扫坟的路过,奇疑地看了看横躺在土上的碑,又瞧了瞧我,问:“这谁的坟?”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脸诚实地回答:“我的。”

  我脸上汗水混着泥渍,呈一道道泥浆挂下,身上灰不拉及,扬满尘土,脏得跟刚爬出来似的。铁锹拄地,弯腰弓背,仿佛下一秒就要唱起Look what you made me do。

  那人直瞪瞪地注视了我几秒钟,撒腿就跑。

  我去看了我们家的地。

  秋季,麦子长至半人高,干烈的下午风自周边的群山上火也似地灼烧下来,金黄的浪潮受热沸腾滚动,浪尖被烫成微深的红,相互一顿一点地碰撞着发出沙沙簌簌的呢喃,那是饱满到簇簇垂坠的穗缨。

  今年是个丰收年。

  我在绵延无垠沉香弥漫的麦地里偶遇了我的另一块墓碑。那上面没有直接书写我的名字,那上面镌刻的是一个秘密流通于两人间的暗号。

  小鸡腿。

  落款:ಥ_ಥ。

  我退后两步,扭开身疯跑起来。

  午后,整片田野沉入到安乐缱绻的困倦中,风在耳畔涨成潮水,卷出一场金黄色的梦。

  我在梦中信马由缰。

  那个人在何方,我该去往哪个方位,东西还是南北,天边或是眼前,没有任何指引。我只知道,我要跑,要飞快地跑,只有这样我才能更接近他。

  我在狂漫的麦浪间矫猛穿梭的身影犹如冰封破解后春潮中举鳍竞游的头鱼。

  跑着跑着,前方麦丛倏尔被拨开成两股,从当中麦秆组成的淡黄竖纹背景下闪来一道矮小敦实的身影,紧接着一颗圆溜溜汗湿的小脑袋撞在了我的肚子上。

  是一个孩子。

  那孩子脸被太阳焐得通红,捂着撞疼的额头,迷迷浑浑地问我:“你是谁呀?”

  老家的人成家都早,像我这个年纪的都有了后代,都这么大了。这片黑土地上新的一代正从土壤中,从灰墙红瓦的缝隙间如麦子般滋滋地,旺盛不竭地疯长起来,构成古老家乡的新血液新呼吸。倘若我不曾离乡,他们都会认得我,会叫我小金叔叔。

  这孩子询问我时那生疏的表情与扭捏的口气,却把我当作了外乡人。

  我微微躬下背,手搭在孩子肩上。

  我告诉他我叫金穗。

  这是个好名字。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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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局是在听久石让的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想到的。中部末尾那个蓝色麦田的梦也是为了呼应结局而写的。

  后面有一个freetalk(还在憋,晚点放吧),聊聊一些构思包括个别角色涉及的改线。番外老实说我不知道要不要写,写啥,有空看看评论的意见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