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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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的情形,即便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土包子都能感受到浪漫。然而我遇见的浪漫从来不能善终。就在我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麦香,开口要问他“你拍金粉世家呢,李燕西?”时,不远处值班平房里传出了收音机的歌声。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歌声震天响,配合李元笑眯眯美滋滋的表情,霎时间让我感觉我们在拍《好日子》MV。

  未及出口的问题让我吞了回去,毕竟人家金粉世家的主题曲是暗香。我们这是近代乡村版金麦世家,他是大地主,我是佃农,我们传递爱意的诗歌是锄禾日当午,假如此时他还有闲情雅致变出一张表白横幅,上面的口号估计是“亩产一万八”。

  我换了个问题:“你哪来这么多麦子?”

  他们南方种的冬小麦春夏季才成熟。

  他抚摸身侧的积麦。“也就上面一层,下面是人造的,你放心,没那么浪费。你觉得浪费,上面这层我收回去吃。”

  “躺一会吗?”他再次拍了拍身边。“睡一觉也好。”

  当你做了一个曲折复杂,精疲力竭的梦,因为剧情过于冲击刺激,在回想起之前你就忍不住分享给他人:“我做了个好精彩的梦!”

  对方想听听这个梦,你千方百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能在脑海中捕捉到的,就仅有支离破碎的残影。最终只能回答说:“我忘了。”

  我的失忆在经过了一两个月的完全真空期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飘渺纷乱的影子,对每个人都说不上来的感觉。我疑心我对程奔的不信任就是冥冥之中受了这股力量的牵引。

  对李元也是。当初我与程奔感情走到最迷茫的时候,我唯一想到能倾诉的人是李元。居然是李元,事过以后我才感到不可思议。与程奔恰恰相反,李元对我说的话,除了不着边际的那些之外,我不曾打过问号。

  他对我说,你累了,躺下吧,我真的就感觉到累极了,而就在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无牵无挂地躺下。

  我爬上去,躺到他旁边,和他一起摊成大字。

  身下的麦子干燥,很香。粮食的香和花香不一样,乡下的花香和城里的花香又不一样。城里的花香是精致的精神附属品,柴米油盐外的亮色,乡下的一切香味则都会让人联想到收获。花香了,想到花落后结出的果,晒场漫出粮食的香气,这一年都能过得踏实。

  所以闻到粮食的气味我就会犯困,安逸舒心地想要睡上一觉。

  我小眯了一觉,这一觉很短,但却稳妥宽适,无忧无虑,田间几声狗吠也成了催眠的助乐。这实在是不科学,在断了后路,前路飘摇下,竟然能睡成这个样子。我想这要归功于麦香,这种植物的香气一直以来在我精神中发挥着引领启示的作用,因为吃饱饭就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只要睡上一觉,有了精神,什么都会迎刃而解的。

  李元也困倦着,但他并不和我一般渴睡。我醒来时,他仍以老姿势躺着,手拨弄着我的手指。

  “发生什么了?”他眯着眼斜向我。

  我把霍双的事告诉了他。

  他哧地笑了,分析道:“像程奔的作风,又有点不像,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我管他什么作风,他掺合了,而且无疑扮演了主要角色。

  “程奔这人一道来就是这副死样,我早就跟我姐说,他这人属行李箱的,真能装,这回把脸皮都装破了。”李元吃吃地还在那笑着回味。“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把霍双救回来。”我斩钉截铁。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穗穗,我看不得你和程奔太好,又不想看你们不好。”

  我有些会意,但不能都理解。“怎么说呢这话?”

  他不像在医院里单独见面那次那样对心思羞于启齿,他很坦然。“不想看你们太好是我嫉妒嘛,不想看到你们不好是因为……”他斟酌了一下“我跟你不好,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分开,你跟他不好,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觉得他会报复我?”我拔出一根麦秆叼在嘴边。

  他换了胳膊枕头,脸转向我。“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想……不过现在说出来,已经是马后炮了。”

  “你说嘛。”

  他学我也叼了根麦秆,还呷在嘴里嚼。“我和你爸的过节,你一早就知道了,可就是瞒着我,不和我当面对峙。自然,那会你妈还在,你考虑的东西多。我是真没想到霍——”他还不大习惯叫起这个名字“霍双的事你会这么处理。我想,要是换换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他李元直来直去,对程奔最好采取虚与委蛇的手段。可我见过霍双了,他被害成那样,我怎么可能云淡风轻地跟程奔继续过日子,我没那个城府,我装不了。

  好吧,我是鲁莽了,程奔死要面子的人,肯定放不过我。好在霍双现在是张霁鸿的人,我一人发疯一人背,影响不到他。

  “做都做了。”木已成舟,别提了。说点高兴的事。“我跟你也是很快在一起了吧?”

  “三个月,睡了三晚。”他确信得好像就是两天前发生的事。

  “这么快?”感情上我是热情似火,看对眼了就想在一起,可李元这不着调欠削的个性,还有他青春永驻和李沫不相上下的心理年龄,我是怎么跟他睡上觉的?

  莫非缘妙不可言?

  莫非他是个天才?

  “你妈动手术,缺钱,所以你缺我。”

  口气听去不像假的。

  我什么时候有傍大款的意识了?“真的假的?”

  “你当然不会直白地告诉我,但我心里都清楚,那时你对我谈不上多喜欢。我之所以能大起胆子那么‘草率’地向你告白,让你住到我们的家里去,因为我真心爱你,即便知道很难有好的收场,我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想马上立刻和你成为正式的关系;还因为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赌你会做打算。”

  “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们都在一起了,还分你的家我的家,你的妈我的妈吗。”他试探着来抓我的手,我略松了松,没有反感。他放下心来,将手指插进我的指缝中,五指交叉地握起来。

  “这样不好。”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意义。“这样算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我没动。我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特别像那种欲拒还迎的死绿茶。哎,我变了!金穗,绿茶,名字都能对上,太损了太讽刺了。

  “还差这一点吗?”他反问。

  “不行,这不对。”我还是抽出了手。我看了看我的那只手,手背上微红的印子,是李元留下的形状。我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一幕,我和李沫在那间房里鱼水缠绵。我痛苦起来。

  啊!啊!我有病吧!我脑子里的血栓都打成中国结了吧!老天,求求你,下雷劈死我吧。

  天还挺晴朗的。

  我想起李沫,李元就说起了李沫:“那跟李沫怎么就行了?”

  “哎呀能别提了吗?!”我心虚地气急败坏起来,是程奔,是仇恨把我变成那样的!我有什么坏心眼!我就糊涂了这么一次!下次不会了!“再说我走了。”

  走到个远远的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长成一棵羞愧的笋。

  “一定是他欺负你,你放心,等我回去教训他。”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态度一转,求生欲强烈地改口。“你受苦了!”

  啊这,发生什么了,这就是我私人作风有问题啊?

  “不提他了!”他手一摆,为了尽快抛开话题,语速变得飞快。“刚说到哪了?我很庆幸你能来这个家。你来之前,我和李沫的组合根本就不像个家庭,你来了之后,那里才像个家。”

  他说得情真意切,听得我怪肉麻的。“你们一个个都都甜言蜜语的,也听不出是真是假。”我嘀咕。

  他起身翻到我身上,大拇指掐着小指,孩子气地问:“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想起我们从前?”

  睡了这么一会,我倒是有一点点想喝一点点奶茶。

  我也把大拇指掐住小指,逗他:“有,有那么一点点。”

  “真的吗?”他兴奋地蠕动不已,笑得傻里傻气。“快说快说。”

  我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阵,眼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没有,没想起来。”

  “好啊。”他腾地跪起身,又扑下来,拼命挠我痒痒,还来抓我的耳朵,揉搓耳尖。

  我的耳朵较一般人更贴后脑,尖而提,听我姥姥说,耳朵形状长成这样的人性格又犟又急,我妈的耳朵也长这样。

  麦香浓郁,空气里飞满了金黄的蝶,热蓬蓬地扑在脸上,四面八方躲不开的吻。

  那层麦子最后吃不了了。

  我们亵渎了粮食。缠绕翻腾的身体舂碎了它们的壳。

  “别管它对不对,纯粹地舒服一次吧,就这一次。”他进入时咬着我的耳朵细语。

  可我今天已经舒服过一次了!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春还没开,人先来劲了。我尚存抵御的念头,身下的麦甸却被细细水流浇灌出温润欲滴的声音,将那点念头一星星浇灭了。

  我欲哭无泪,梅开二度舒服了第二次。

  天热,也没人看见,我们出农庄时,两人的外套都挽在李元手上,双方衣衫也略有凌乱。

  程奔接踵而至,车大大咧咧停在正门口,与李元的车旗鼓相对。

  见到这位不速之客,我和李元步调一致地整起了领子。

  程奔头顶转瞬而过的颜色,不亚于看见赤色鸳鸯肚兜挂在树梢上。

  他用打量妖艳贱货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阵。“谈判吧。”

  我当场笑了。终于不演了是吧。

  我回头对李元说:“你去车里等我。”

  李元点头:“快点。”

  程奔阴着张脸,目送李元走开,对我上上下下盯了又盯,冷笑道:“上午一个,下午一个,这么等不及?”

  “难听话说多少也是浪费时间。”我懒得跟他掰扯。“说吧,谈什么。”

  “谈,我们该对宾客怎么交代。”

  “我去朋友圈为家丑外扬诚挚道歉?”

  “金穗。”他眼神完全变了。对待谈判对手的眼神。

  “那是你的危机公关,不是我的。”

  “太冲动了。”他微笑着说。“你太冲动了这次。”

  他这个微笑透着阴狠劲,我理解为笑里藏刀。

  他又说:“怎么不想想我对你的好,那么多好,嗯?”

  我们奔子的逻辑是这样的:在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我犯了错,你就会宽宥我,对不对?那我先犯错,再建立感情,不是一样吗。

  多么独特的闭环,多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贷款理念。

  我想打击他一下,于是我说:“你不过是丢光了面子,霍双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他果然笑不动了。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我。”

  他轻蔑地歪着头,手指敲了敲脑门。“还没想好。”

  “那等想好了再来找我,还省点汽油。”我说。“我有点东西要带走。”

  “有什么需要带走的,跟策子——”策子是我发明的称谓,他习惯性地说出口才意识到。“跟程策说,让他打包给你。那个门你别再进了。”

  三言两语后,我们便分开了。我站在原地,他朝他那辆车走去。

  到一半我叫住他。“车祸真是你的主意?”

  倒不能说我还不死心,只是这疙瘩太大了,堵得心里难受。

  他停下,又像说真话又像赌气似的说:“撞死就埋了,撞不死就交给张霁鸿,这个回答符合你对我的想象吗?”

  笑话,他是只能逞口舌之快了吗?我蓦然想到李元方才的自述,他说他明知我们不会有好收场,却依然情难自禁。那程奔呢?

  “做那些事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我没忍住多问了句。

  程奔似乎认为这个问题蠢得可笑,哼了声。“李元也好,霍双也罢,他们或许比我更合适你的某些追求,但有的方面我们更加意志相投。比如,我们都相信事在人为,机会只给抓得住机会的人。”

  “你抓住了吗?”

  他听出我在嘲笑他,朝这边侧了侧身。“但我们有一点不一样。一旦机会脱手,你会归咎于自己不够强大,做得不够好。我不会。对我来说,只是那个机会不再值得了。”

  我们上回和解,他跟我说,他很需要我,比胜利更需要。

  现在回过头想想,他那时已是大获全胜,当然说得出口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到手的成功飞了,又变得不值得了。

  要这么评判,确实只有赢没有输了。

  我只要走了仙女棒和霍双的那枚徽章,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

  来送东西时,程策伏在我怀里大哭了一场。他说他现在听见程奔进家门的脚步声都会打哆嗦,他害怕极了。他还说,程奔马上要动身出国,回国后又要在家里搞装修,这几天程奔找了师傅,把家中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拆光砸烂了,包括儿子卧室里的炕形沙发。

  程奔没有大发雷霆,他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着他气疯了。

  程策还说,砸烂的废墟被清扫出去时,程奔从蛇皮袋里抢出了一块碎片。没人知道他收去哪了。有个佣人八卦了句“他超爱”,被连夜开除。

  “怕什么呢,他是你爸。”我轻拍他说。

  “我怕他对你……”

  “我有这么弱吗?任人宰割?”我轻描淡写地笑笑。我比谁都擅长活着。

  我坐着,他蹲在我腿边,抓着我的手,泪眼汪汪地望上来。“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对吗?”

  就在几天前,李沫以同样的姿势在我膝下,但他们两人的眼神全然不同。李沫热切,粘稠,满是欲望,程策却像个无依无靠,祈求家长能留下来的孩子。

  我摸着他的头。“当然。你有什么不开心,要帮忙了,都可以来找我。”

  我暂住在舒家,李元身体还在康复,需要照料,也住在那里。

  我与李元的短暂复合,李澈是明白人,看破不说破。李元很快又要回去坐牢,我短期内的处境又朝不保夕,断不可能赖在舒家拖累他们。我没有久居的意思,仍在外头找房子租,李澈见了也不说什么,还把不错的广告私信推送给我。

  我去找了符队,将霍双的真实现状和盘托出。

  听到张霁鸿的名字,他一筹莫展直捏眉头:“我们当初合伙调查他,最后搞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抓到他手下几个走狗。你遭了暗算,我被换了组。”他认真想了想“我建议先别报案,我怕张霁鸿那里打草惊蛇。我表弟在领事馆工作,我让他帮忙走动走动。”

  李元沉浸在破镜重圆的甜蜜中,连吃饭吃着吃着都会微笑出来。我们重温了每个发生过故事的地方,包括李宅。他领着我进去,每个房间、每件事物一一介绍过来。他给我看了很多照片,边指着边问我。

  “猜猜这是哪里?我带你去过。”

  “猜猜哪个是我?”

  “看我在做什么?”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

  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规划未来,也没有问我要天长地久的誓言。直到我送他进去那天,我才恍然大悟,关于我们的复合,那个蒙在美梦泡泡里,享受甜蜜的人是我。

  “我一个保外就医服刑期没满的犯人,你跟着我,程奔不敢动你。现在我要回去了,不能再保护你啦,你要千万照顾好自己。”他说。

  他洒脱地摇了摇手。“不用等我,去吧。”

  舒怀意建议我随他去趟青峰寺。严格来说那不是建议,他的原话是:该去青峰寺了。

  现在去有什么必要吗?霍双都不在那里。

  “回来后你觉得不值,我可以给你一百万。”他已经写好了字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