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94章 番外、狐狸下山(1)

  ====

  *动物塑

  *请不要将人类道德观代入野生动物

  *默认动物听得懂人话

  1.

  我闭上眼睛,摇动头顶上的耳朵,聆听雪层下的动静。

  上次吃到美味的旅鼠已经是两天前了,今年冬天气候格外恶劣,猎物比往年都少,还有野狼、鸮、山猫、熊争抢食物,自第一场大雪以来,我的肚子就一直瘪着。

  我是一只红狐狸,生活在山上,名字叫穗穗。野生狐狸当然是没有名字的,独立之前,我叫“儿砸”,我妈起的。她每日打猎归穴,放下口中的猎物,便会慈柔而快活地这么呼唤我,催我吃饭。穗穗这个名字,是人类野生动物观察员为了区分每个种群的个体,赠送给我的。

  冬天,我身上的毛都长长了,蓬松丰盈,宛如一只俄罗斯大列巴,光秃秃的尾巴重新披上毛绒,几乎跟身体一般粗。我最喜欢自己的尾巴尖尖,缀着一点蒲公英花似的雪白,闲来无事我会嚼它两下。

  冬季还很漫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度之如年,我决定下山去碰碰运气。于是,趁半夜月黑风高,我踏着飞雪,凭着凌风,神勇地冲锋下山,而后换成一副鬼鬼祟祟的姿态,潜进了人类居住的村庄。

  人类的居所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往地里挖,他们却反着来,于地面上盖筑,这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安全。对于挑选好的领地,我们狐狸会用喷洒尿液的方式进行标记,以此告诫其他没逼数没礼貌的狐狸外狐莫入。人类也有他们的标记方式。他们有的会在门挂画、挂红色联子,使建筑外观与邻居分别开来;有的会自报家门,比如眼前这户人家,大门口画了一个“李”。

  居住习惯不同,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家越大,里面的囤粮就越多。这户李家就比其他家住所要大,一下山迎面就撞上这么大个窝巢,我觉得我发了。

  我虽然外形像只大列巴,但那都是厚厚皮毛的虚张声势,我其实饿得很瘦,因此毫不费力,就从两根铁栏之间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到了院子里,就听见东边有群鸡七嘴八舌地在叫着。

  听上去不止有几只鸡,或是几十只,可能有上百只!

  让我血脉贲张、肚皮咕噜直叫的声音来自于一排木棚,我以闪电之势冲了进去。

  李家想必是个群居大家族,猎物的储存量之大,堪称酒池肉林。数不尽的鸡各个羽毛鲜艳、体态肥美,健康又活泼。

  我激动得连蹦带跳,选中一只,张开嘴啊呜咬了上去。

  叼了这一只,我便立即遁走了。

  其实,以我们的习性,目之所及的猎物我们会一概杀死,一条活口也不留。按人类的术语讲,叫做杀过行为,被视作残忍。但我和我的亲戚兄妹们不一样,我智力超群,深谙可持续发展的道理。我每天吃一只鸡,一只一只慢慢吃,在我缓慢消耗库存的同时,幸存的鸡生下鸡蛋,鸡蛋里走出小鸡,小鸡一斤一两地长大,我就有源源不断的鸡可以吃了。

  我把鸡拖到野外雪地上大快朵颐,眨眼工夫,雪地上就只剩下一把鸡骨头,和飘舞的鸡毛。

  我的肚皮久违地圆鼓起来。吃饱的感觉真好,每根骨头都充满力气,浑身暖融融的,毛也舒松开来,脑袋被幸福充盈轻飘飘的。我愉快地奔跑、跳跃,用肚子在雪地上犁出一痕飞着滚滚雪雾的白浪,如同雪原上一团飘曳的火焰。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十天。这十天里,我小心翼翼清理库存,鸡棚主人兢兢业业养鸡。到了第十一天,宁静被打破了。

  鸡棚门口出现了一条雪白的大狗,看样子是条外国狗,头烫得跟绣球花似的滚圆,在那里放哨。

  见此情景,我心下恍然明了。

  在这里敞开肚子吃了两天后,我想到了我在山上的妈妈,天寒地冻,她也饿着肚子吧?她不像我,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她又生了一窝弟弟妹妹,有那么多张嘴要填。想到此处,我潸然泪下,趁朦朦黑夜,连运了三只鸡上山去,一运就是三日。库存锐减,引起了李家的注意。此外,其他房子也纷纷拉起了篱笆、木栏,乃至于铁丝网。这些天山上许多动物都下来觅食,有狼有熊,他们的胃口更大、破坏力也更强。

  我即刻伏低身子,以铁门外的草丛作为掩护,观察他。估量他的身高体重,从他龇出的牙齿判断他的咬合力,从他将毛修剪成一截一截球状的四肢猜想他的敏锐度。

  他高昂着头颅,对着院子另一头的屋子骂骂咧咧:“李元你个王八蛋!我可是法国名犬,名号都带着贵字,我来到这世上,就是来享福享贵,受人赞美的!你居然把我当土狗,让我看鸡棚!你暴殄天物,你罪大恶极!”

  这条不可一世的狗,它住的窝我前夜在院子里遛弯时见到过,那是一座制作精巧的小木屋,门边挂着他的名牌,那个字长这样“沫”。

  李沫迎着北风嗷嗷地叫骂了好久,还探讨起了哲学问题:“子非鸡,安置知鸡之乐!我看是他们向往自由,自己跑了!”

  等到我都要放弃今日炫鸡行动时,他终于骂够了,也骂累了。他身子一摊,在木棚门口拉成一条长长的白色毛毯,然后气鼓鼓地打起了瞌睡。

  我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在李沫身旁留下一进一出四行流畅的小脚印。

  我对李沫的警惕保持了有三天,后来我发现李沫他毫无职业操守,甚至有意与“李元”做对。有次我出来,尾巴尖不小心扫在他脖子上,他睁眼看见了我,我慌忙拉长步子朝院门口蹿,他象征性地追出几步,又扑了两下后,便晃悠悠地走回去,又匍到地上睡起了大觉。

  自此之后,我越发明目张胆大摇大摆,把那间院子当成了自家的餐厅。

  这天半夜,我照旧去打牙祭,院门口大树上的猫头鹰把头从背后转过来,叫住了我。“李沫的朋友来了。”他说。

  这只猫头鹰叫舒舒,我首次造访他就在了。起初我以为他也是李元养的哨兵,但他并不是。他家就在这棵树的树洞里,而且他生性懒惰,极少挪动,因此好像一天到晚都站在树梢上似的。

  有天夜里,我发现他掉地上去了。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我还道他不幸去世了,忙上前嗅嗅。他维持原来的姿势,突然开口道:“别吃,我还没死。”

  “你在干嘛?”我问他。

  他说:“我在睡觉。呼呼。”说完,他嘴“笃”地凿入雪中,又脸朝下一动不动了。

  我怀疑他脸这么扁就是睡出来的。

  有舒舒的提示,我不敢冒进,幽在门口枯草丛中窥探里头的情况。

  李沫家来了两个朋友,一只纯白黑眼,一只黑白蓝眼,伟岸的体型与旺盛的毛发昭示着他们狗中豪杰的身份。他们干的事却毫无英雄气概,他们讨好地摇着尾巴,围住李沫阿谀奉承,夸赞他新剪的发型时髦,夸他身上香。

  李沫原地打圈,展示着自己的新造型,对他们的追捧无比享受。

  原来都是狗中草包。

  那没事了。我又溜进去,拣了只最肥的掠走。

  飞一般经过他们时,那只纯白的狐疑地问了句:“刚什么东西闪过去了?”

  黑白相间的说:“管他呢,我们接着玩。”

  “可是我们是来帮小沫守鸡棚的。”纯白的提醒道。

  黑白的茫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呜:“我都给忘了。哥哥,那我们明天再开工!”

  那只黑白的看上去明显不如其他两只机灵——虽然那两只也不怎么机灵。他那双蓝眼睛间距很近,闪动着人类豢养出来的蠢真。

  其后,这对狗兄弟夜夜出现,他们合力围剿了我好几次,可惜在我野性血脉的压制下无一得手。每次集结,这三条傻狗还要把爪子搭在一起,高喊口号:“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最终不是被我甩得哈哧哈哧地喘,就是被我揍得嗷嗷叫。

  那只黑白的——我后来才从舒舒口中得知他那种叫哈士奇——最为凄惨,有次结结实实挨了我一记猛得不得了的抱摔,当场哭成一条泪狗。

  三条狗看不住一只鸡,我信心大增。

  我索性将外带改为堂食,就在鸡棚里享用美餐,吃累了就打个盹,睡醒了继续吃。

  这夜,一如往常,我因过饱而昏昏欲睡,下巴枕着半只鸡,嘴角衔着根鸡毛,进入了梦乡。

  梦中,鸡群排成一丝不苟的方队,秩序井然、仪态万千地迎接我的检阅,热情地向我推销自己。

  一个说:“大王,我的腿子比较嫩!”

  一个说:“大王,我的鸡胸肉最丰满!”

  一个说:“大王,看看我的凤爪!”

  “大王……”

  “大王……”

  “狐还不饿。”我威严地打断他们。“尔等先献舞一曲吧。”

  他们便跳起了百鸟朝凤。

  我美得从梦里笑到梦外,笑得嘴边的鸡毛都飘上了天,橙色大尾巴贴着地面快乐地甩动不停。

  然后被揪住了。

  妈耶好疼。

  一个男人蹲在我身边,一只手牢牢攥着我的尾巴,一只手握住我的嘴,使我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叫唤声。

  糟糕,李元亦未寝!

  “好哇,可算逮到你了,你这个偷鸡贼!”男人恶狠狠地说道。“我要你为我死去的鸡忏悔,我要把你示众,让你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

  次日一大早,我被拴在门口,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两行字。

  李沫长期与人类打交道,识得许多人类文字,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偷鸡摸狗”。

  好啊,这个李元不但限制我的自由,他还要羞辱我!

  不过他说的好像也没错,我确实偷了鸡还摸了狗来着。

  至于下面那行字,则是“致所有受苦受难的鸡:对不起!”

  就这样,在李家门口,我委屈、愤怒而又恐慌地哇哇大叫起来。经过鸡肉的滋润,我长胖了,这下更像大列巴了。

  一只绝望尖叫的大列巴。

  我发誓,李元在我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它马上就要长成参天大树了。

  身披镣铐,我的温饱却未受丝毫影响。李元一天喂我一顿,从一只大袋子里倒出一粒粒干粮给我吃。

  最先我怕他拿药害我,没敢下口,我的一个哥哥就是被人药死的。直到李沫上来抢了一部分,半天过去后没嗝屁,我才放心大胆地食用。

  先嚼几颗尝尝,是来自新世界的美味!李元家可真是地大物博,还有这么给力的隐藏菜单。我风卷残云把一盘都干完了。

  我的吃相看上去很没见识,李沫便嘲笑我:“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道吧,这是皇家狗粮!”

  想到几天前还凭借着勤劳智慧自食其力,如今寄人篱下,受嗟来之食,我不由满心悲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命都没了谈什么自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每天大口干饭,但是悲愤交加,换来旁观的李元一声冷笑:“还能边骂人边吃,胃口真不错。”

  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李元意气风发,开着他超大超惹眼的车去了外面。

  一走,就是一晚上。

  “李元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要应酬。”李沫解说道,“应酬,臭红毛你懂吗?”

  他爷爷的,我一个冲刺咬在他屁股上,他嗷呜一声跳出几许远,灰溜溜地缩到水槽下,前肢如青蛙般低撑着水泥地,撅着半个屁股,被吓破了狗胆,只是紧张地喘着气,不敢再狗言狗语了。此时我的牵引绳被我拉到了头,不能再进,我也就退了回去,趴回地上,目光锐利地威慑他。

  当晚,李元的鸡棚就被人清空了。

  一伙盗匪趁夜深人静,主人离家,开着卡车过来,翻墙入院,李元的心血,上百只膘肥体壮的大花鸡被一网打尽,装上了卡车。

  作为目击证狐,我的心也在滴血,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评分5.0的便宜餐厅就这么一夜之间倒闭了。

  这些人手上抄着家伙,想是用来打看院的狗的,我一看,尾巴顷刻就耷拉下来,毛根根炸开,大气都不敢出。我藏在两捆稻草垛后边,从缝隙间悄然注视他们作案、离开。他们的武器太可怕了,这要是挨上一棍……一棍下来脊椎骨能断成好几截,最多捱过今晚,明天一早我的魂魄就会随着旭日一道升天的。

  李沫那头也没动静,估计被吓尿了。

  李元此日中午才回来,迎接他的是鸡去棚空,满目疮痍。

  他挺拔的身躯在鸡棚门口僵了片刻,一下子垮了。跌撞无措地来回踏了几步,他像棵被砍断的大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挨着我。

  唯恐受到迁怒,我钻进了旁边的一棵矮树下,全身迅速进入警备状态,严密关注他的一行一动。假使他做出对我不利的举动,我就准备咬他。

  摸着内心,我完全能共情他此刻的哀恸和悲愤。我的窝曾经被一头黑熊掏过。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头黑熊把他长长的嘴伸下去,从我洞里将我刚咬死的老鼠、鸟、兔子,还有果子刨出来的恐怖场景。我若是早一步回家,那里面还能刨出个我。

  除了气得发抖,我什么都做不了。

  黑熊走后,我原本储备殷实的小窝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了石头和草。那天,精疲力尽、悲伤过度的我吃了很多草。

  ……

  但是李元目前的状况太惊悚了,我感觉他随时随地会发疯。

  然而他没有。

  他解开了我身上的束缚。

  “走吧,你走吧。”他又哭又笑,“再没有鸡给你吃了。”

  好的!再见!

  我扬起尾巴,拔腿就跑。跑至足够安全的距离,停下来,回头看他。

  他耸立在院门口,遥遥相对。他并非是在目送我,而是失意地发呆。

  接下来几天里我极少进入人类的活动领域,李元的院子也没再进去过,中间路过两趟,那座银雪点染的漂亮建筑包裹在忧伤不振的气氛中。

  这些天我在山脚下的野外食宿,抓捕鼠兔、摔伤的麻雀等物,数量不多,勉强果腹。最近这一带频频有狼群出没,对我的生存造成莫大威胁,我没有久栖之地。

  今年冬天的运势可谓是大起大落,我只有耐心等待着寒冬过去。

  这天拂晓时分,我在离村庄不远的山脚下看到了李元家的鸡,以及一辆坠毁的卡车。

  就是那伙盗匪开的那辆。

  鸡有一半都摔死了,剩下的茫然地于雪地上漫步,噙雪充饥。

  我的血液登时沸腾,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嘶吼,喊叫得天灵盖都快掀开来了。

  上!猎杀时刻!

  但很快地,理智就将狂热冷却下来。

  此处隐蔽幽静,尚未有狼群踏足,倘若大开杀戒,必将引起不小动静,飞过的秃鹫、乌鸦会立刻将情报传递出去。

  一时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对了,李元。

  李元不就会养鸡吗?这些鸡不就是他的吗?

  好吧,其实视线触到这群死伤惨重的鸡,我眼前第一个浮现的,是李元在院门口萧索落寞的身影。

  我脚步轻盈地接近离我最近、最疏于防备的一只鸡,近到便于行动的刹那,我抬足摁住那只鸡,尽量不用牙齿,而是打开长下颚,呷住其脖子,再小心地提起。

  我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对一只鸡这么温柔过。

  这只还没饿瘦,有些分量,而且体型较大,我吃力地抬高脖子,扭着屁股,噌噌噌一溜烟跑向李元的房子。

  李元正巧就在院子里,我把鸡放在他脚下。

  他见到鸡全须全尾地活着,吃了好大一惊。愣了好一会,才问:“这是从哪弄来的?”

  我叼了叼他的裤脚。跟我来。

  家禽失而复得,虽然损失过半,李元还是很高兴,高兴得在鸡棚外一圈圈打转。

  我摇动尾巴,脚在他脚背上踩两下,向他讨鸡吃。

  我今天为他来回奔走,要点奖励不过分吧?

  谁知他一把将我肚皮朝天按在地上,抓住我的前肢,将我在地面上拖上拖下地搓背。一边搓背,一边发了狂似的哈哈大笑,胡乱嚷嚷着什么“哈基米”。

  我立下如此丰功,对他实施跨种族援助,他居然恩将仇报,恐吓虐待我!

  我应激了。

  慌乱之下连咬他两口,口口见血。我自己的指甲也在挣扎中折断了三根,鲜血淋漓。

  他也吓住了,蹲着身往后一栽,栽在地上,捂着伤口,怔怔地望着我。

  我坠着尾巴,一步一个红脚印,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