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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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个月后。

  程策过生日,程奔在文鹤酒楼订了家庭包厢,他要开一天的会,叫我们到了晚餐点先过去。

  “这是一笔事,还有笔事。”程奔在电话那头一顿,“待会下午三点钟裘路衫要来家里一趟,你把那副装帧好的古画交给他,我托他送给张老板。”

  我说好的,记住了。

  “厨房里还有参汤,喝了没?”他又问起。

  “没喝,难喝。”我说。

  他笑了笑。“策子的礼物我准备好了,你就别想了,你们两个带上嘴去就行。”

  策子是我对程策的称呼,程奔过去都是直呼其名,现跟着我这么叫。

  这个家如今是三口人,他还有个儿子程简留学在外,我只在照片中见过其容貌。程策说我见过程简几面,我没有丝毫印象了。

  程奔原本为程策安排了同样的路,出国深造,之后看情况要么扎根异乡,要么学成回国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程策生得人高马大,却十分恋家,一百个不乐意,程奔对自己的决策又信心满怀,不接受异议。最终还是我出面劝下了。

  我对程奔说:“他去了国外,也是混富二代圈子,那些人有多少真是去读书的?还不是声色犬马挥霍家里的钱财?策子定力那么差,呆在你身旁就心猿意马,脱了家庭还得了,怕是人都要废了。”

  我目前住在程家,不是寄住、借住,而是入驻,是这户家庭的主人之一,享有一半的话语权。还有一半在程奔手上,程策只有点头权。

  入驻的这个决定是程奔想的,来问我。我自觉过于草率,提出过先分居两个月再处处。为此程奔软磨硬泡费了许多口舌,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话是:“分居处处也是试试,同居也是试试,感到不合适了一样要分开,有什么不同呢?”

  适时我才出院,除医院之外居无定所,我答应了。其实我心里头稀里糊涂的,眼神都透出清澈的无知,只觉得这人不计代价待我可真好,加之程奔屡次满目怀念,用他生切感人的语言向我重现我们曾经一幕幕美好的回忆,说得有鼻子有眼,每每忆完往昔,又是无尽哀惋,仿佛我忘记他是多么沉痛的错过,朦朦胧胧我就好像也喜欢他。——但假若那时李世民拿三件法宝派我去西天取经,就我那迷迷糊糊的状况,大概也会满口答应。

  现在同居了这么些日子,日夜相守,那点朦胧的感情也就生米煮成了熟饭。

  裘路衫来取画,我摸着楼梯扶手下楼迎客。

  因为伤到了脑子,我身体到现在还没好利索,手脚偶尔还会无力,踩空摔倒,或是跌坏东西。直到现在我都没自己开过一趟车,就怕害人害己。

  此外还有眩晕,时而是视线微有模糊,时而天旋地转。程奔给我找了最好的大夫,从国外也请来了两个。大夫说这些都是后遗症,没好透而已,会随着身体痊愈而消失的。

  其实,最起初的情况更为糟糕,我连水杯都端不起,碎了许许多多的物什;话都想好了,却要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艰难地往外吐。

  打碎东西,一半是实在没力气承接,一半是情绪波动下的发作。行动不便,生活困扰重重无法自理,我很难不去想从前的自己有多孔武有力。我就像被废掉武功的武林高手、退环境的开服幻神、吃不下饭的廉颇,感到挫败、落寞。

  更让我饱受灭顶打击的,是我母亲的猝然离世。我不像其他孩子,在无忧无虑中悠悠长大,为了摆脱耻笑和贫窘,早日让我妈过上好日子,我成长出一种挣脱的姿态。我妈被查出癌症的那天,我请求她千万再等等,我说你的儿子很努力,很努力地挣钱,也许马上就会有点小出息了,所以您也要努力,努力留在世上享福。

  她没能做到。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我竟一点记忆的痕迹都无力保留。

  那段时间我脾气恶劣,我对人说的最多的话是“都走开”。我脚下永远堆着各种物品的碎片,它们的破碎并不能倾泻我心中的无助与焦躁,只是一遍遍提醒我,我也同样残破。

  每次摔完东西,我又深深后悔,太浪费了,我从前不这样的。

  程奔总是蹲在我脚边,一片片把我摔坏的东西捡进垃圾桶。他高大威武的包裹着名贵衣物的身体呈现低伏的姿态,叫人想起纡尊降贵这个词。他满不在意,他有很多佣人,医院有很多护工——这家疗养院开在他名下,随处都是供他差使的员工,他就是要亲自做。他说他很愿意这么做,如果能让我好受些的话。

  我不解地歪头瞧他。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可以边捡东西边和你说说话,你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说出来,骂人也好。”

  我还是那句老话,我说你走吧。

  从情理的角度,我不该对他如此鄙薄,如此不可理喻。我的命是他捡来的,吃的,住的,医疗条件都是他提供的,我浑身上下没一件东西不是他的,连内裤都是,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忍受我的一切坏脾气——假如他,他们没有骗我的话。

  安逸的生活缝合了身体的伤口,却补不了记忆的缺口。我的记忆如同一张泡过水的画,空了一块,谁都可以在那块空白处涂涂改改。如今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他们正好又都是这片内容里的角色,我搜寻不到判断他们的依据。——我也曾试图借助这个时代的便利去挖掘这段过往,可老手机在那场事故中遗失,换了新手机、新号,社交平台号长期没登又换了设备,要原手机号验证,于是登不上,只能以游客形式浏览。那些号上日常更新少之又少,关注列表又被塞了一堆营销号,可获取的信息寥寥……

  这所有所有,都使我自睁开眼的那刻起就一直防御,揣测。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那么痛恨我,以至于要用子弹来打我,还打我的头?

  我问过程奔,他讳莫如深。“都过去了。”他说,“我都摆平了。”

  他的身份是我的前老板,我为他管理过一家夜总会,任职期间得罪了社会上的黑恶势力,遭到了报复,这是我从他口中得知的全部。怎么听都好像我捅了个大篓子。

  气急败坏打发完人,我就无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每逢沮丧不安,我会重复这个动作。而每次我一做出这个动作,程奔都会不动声色轻轻将我握在手腕上的手拂开。

  “你可以不相信我,认为我说的都是假话,我是骗你的坏人。等你康复,能正常工作了,你可以出去自行考证嘛。”他与我一起躺在地板上。

  我刚又摔过一跤,他来搀扶我,我没依,上回他不打商量就把我从地上抱到床上,我便很是光火。我只是一条腿被打伤了,还有条腿偶尔不听大脑使唤而已,我又不是不能走,走不了我不能跳着走吗?我倔脾气上来了,一力去推他,两人同时重心失稳,我摔得四脚朝天,他跟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他没有爬起,而是跟着我躺倒,一只胳膊枕在头下。

  他比我高近15公分,从胸口看下去,我的脚只到他腿肚,像大人和小孩,有点滑稽。

  他似也有此想,打趣道:“我认识的你年纪轻轻,为人处事都很老道,你的长辈对你应该很省心吧。你这么闹小孩子脾气,倒是头一遭,比程策脑子转不过弯还叫我头疼。”

  我摇了摇下面的两只脚,忍俊不禁地笑了。

  “先好起来,好不好?”他脸侧向我,好声好气,苦口婆心,真的像个百般无奈的家长。“什么都等身体好了再说。”

  他又和我说起被我忘记的些许事迹。我肺里长过结节,为了消除这两个小肿块,我积极求医,回老家修养。

  “你不是说嘛,身体是本钱,从前你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手贴着地板摸过来,在我手边停住。“你今天捶自己的腿,你这不是拿自己撒气。”

  “我哪有撒气,我可当回事了。”我不服气道。

  我每天大口吃饭,药副作用再大,只要有用我都愿意尝试。各种奇形怪状的医疗仪器都用了个遍——有一台长得像洗衣机,那天吃早餐,闲聊时程奔还说起他在乡下的农庄,那里听音乐吃进口玉米的鸡生了好多优质鸡蛋,我当时都怀疑程奔想拿我的肉去做肉饼炖蛋。做复健每回都要等医生上来拦,我才热汗掺着冷汗淋漓地停下。

  可是,我都这么努力了,怎么就好得这么慢!

  想到这里我不由拧起眉毛,露出狗叼了十个飞盘还吃不到肉的无能狂怒的表情。

  “你看,你又急了。”我这个不耐烦的蹙眉仅展现了一秒,却还是被程奔捕捉下了。他放在地上的手再度挺进,盖到我手背上打了一下。“不许再捶自己的腿了。捶头也不行,除非你想变得更笨。”

  腿完全长好是在一个半月之后。医生郑重表态:“好了,可以不用轮椅和拐杖了。”

  当天晴风和煦,水蓝的天,几褶浮云,是个好日子。

  我住三楼的单人病房,房间配有阳台,阳台上点缀着几株绿植,楼下是绿意葱茏的草坪。

  程奔吩咐人将草坪清场,理由是防范事故。我听得莫名所以,他想干什么?

  他扛起轮椅,大步走到阳台上,把轮椅丢了下去。丢完轮椅,又回身拿开我手中的拐杖,把拐杖也丢了下去。

  “我们以后用不着啰。”他雀跃的样子像个二是出头的毛小伙。

  阳台上的蓟开了花,紫中微透着粉,明媚热烈,娇艳欲滴,与枝叶的凌厉形成对比。

  在那株蓟的见证下,程奔亲了我。他捧着我的脸,爱护地亲了下我的额头。

  “跟我回家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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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子:趁他还有点傻乎乎的,赶紧造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