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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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双去外地,是我们回到S市之后的事了。

  唐师傅要到省外参加研讨会,他在佛教协会里有正规编制,因此一年到头少不了要出几趟差,出席大大小小的代表会议。往年都是霍双开车接送陪同,这回也不例外。

  “叫你小朋友一起来,顺道旅旅游。”唐师傅在那头发出邀请。

  我婉言谢过,没答应。我现在辞了连城的工作,该回去张罗自己的生意,不好再劳动李沫一个没出校门的孩子忙死忙活,自己却游手好闲。

  在程奔那里大闹了一场后,出于临时避难的考虑,我几乎是马不停蹄捎上霍双回了老家。但无论程奔在当地多么叱咤风云,这里也不是他口中的丛林社会,他又不是土皇帝,我在此还有生意要做,我不可能像遭到天敌威慑的弱势独居动物那样为他让出栖息地的。

  因此我们还是回来了。回是回来了,但不代表所有的顾虑就此消除。

  我搬到霍双公寓里与他同居,我每天去店里打理生意,他目前工作尚无着落,筹谋着去出租车公司上班,或是在附近盘一片小店。日子在小打小闹和加加减减中细水般的过,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我们的精神并不轻松太平,总是绷着一根弦。

  我们害怕报复,这个报复来自于许多方面,有昭彰的可知,也有隐暗的未知。我如何与程奔闹掰,其中的细节我没有跟霍双详说,因为一旦展开,霍双便会知道程奔的难言之欲,而程奔对我的欲望令我感到不齿。正因如此,我与霍双的恐惧其实并不同源。他单纯地认为我们得罪了莫望守背后的黑恶势力,他们难保就像对待蒙愿或是罗易勇那样除灭我们。我最大的忌惮却莫过于程奔。

  这老东西真挺疯的。

  我们回东北老家,坐的是商务舱。起飞没多久,便有个乘务员上来请道:“有位先生替你们升了舱。”说罢递上来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一路顺风”。

  霍双听了十分惊奇,还问:“谁那么好心?”我折起卡片,只觉得坐垫里被人扎了针一样毛骨悚然。那是程奔的字迹。

  他想告诉我什么呢?他无非是想让我清楚,只要他想,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给予祝福,也可以给我一颗炸弹。

  不过在那之后,程奔那里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和程策还有联络,听他说程奔在国外跑峰会,会议结束还要去趟H市。

  平心而论,我当时有种判了死缓的感觉。

  在短促的情绪化内耗之后,我将程奔与我的瓜葛,以及往后的种种可能性细致盘算了一遍。

  我在连城做的每一笔事都经过了他的批准。

  我跟他除了口角之争外没有丝毫恩怨。

  我们亦无利益纠纷。

  至于感情层面,程奔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称不上性情中人,不至于为了小情小爱冲昏头脑,做出多么出格的举动。我和霍双这对狗男男再讨他嫌,也还不到要被情杀的地步吧?

  以上揣度都构建在正常情况下,然而是否会有意料之外的反常?程奔他不是没有过反常之举,他的形象在我这里都不知颠覆多少回了。他坚稳通达,却又反复无常;明睿深沉,但又敏感多疑。

  现在我在明他在暗,靠仰仗他能够维持精神稳定解决不了根本,我干脆来了一招反客为主。我找到程策,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你看,咱俩关系现在还不错,你又是程奔儿子,有件事你有必要知情一下。”

  他眼睛睁得圆溜溜亮闪闪。

  “你爸喜欢我。”我用最直白,理解难度最低的方式告诉他,“但我和霍双好上了。就这件事你爸跟我大吵了一架,还把我解雇了。”

  就如此寥寥几句句话,还是让程策大脑本就不先进的负荷力雪上加霜。他嘴巴张成大写的O,空洞地对着我。

  “你干什么?”我关切地注视他,“你是要把这间屋子的空气都吃光吗?”

  他嘴巴维持圆状了数秒才记起自己有语言这门功能。“他,你,他。”他猛地拍了下桌,“我就说!难怪呢!你不知道。”他俯下身,用交流八卦的口吻急快又激动地说道,“虽说我爸平常也挺注意收拾的,可这么多年了也就是那样,没变过。他前阵子不知怎么了,突然问我,他要不要把两边白发染染黑。还问我,问我什么来着?对了,他问我,他平常跟小辈说话是不是很有距离感。我还觉得稀罕呢,他这是老铁树开花,要……要给我找个小妈不成。”

  那何止距离感,那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要叫我一声爹的驱策指挥。我倒觉得程奔并非不自知,他习惯那么跟人交涉也很正常,只是破天荒有人大逆不道提出抗议,他受不了。

  “这就不提了,不是重点。”我打断他。虽然程奔私下里居然是那个样,听着挺可乐,但程策再抖露下去,我怕我都会替程奔害臊。“他前不久还在吓唬我,我怕他把我宰了。”

  程策不置可否地瞧着我,我再度强调:“这个宰指的是物理上的宰杀。”

  程策心里面兜不住事,不负所望正常发挥,转头就向程奔本人讨教“您会不会宰了金穗”一事。程奔当场给了回复,由程策辗转传达给我。

  “我爸说……我爸说……”程奔的话大概很不客气,程策吞吞吐吐的。

  “你爸说什么?”

  “他说……你就是个屁。”

  就在这句粗鄙之言传到我耳中的当晚,程奔在朋友圈发表了一篇人生感悟,取自《道德经》: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底下评论一堆掇臀捧屁的,领导说得对,领导大智慧。

  他这通话分明是在内涵我呢,言下之意是有些人你最好有点逼数。这个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有他这席话,我倒睡了个久违的安稳觉。谢谢程总,程总海量!

  霍双这一走就要一周,气候尚凉,按照常理,行李不该过于轻便,结果他十分钟就完成了打包任务,行李箱随便往墙角上一踹,就志得意满飘飘欲仙地偷吃起了本该作为第二天早饭的面包。

  他向来神经大条,丢三落四,每回我和他从外面回来,他身上的行头总有一两件是我的,因为他自己没带。我警惕地扫了眼他嘴角的面包屑,再看看行李箱,空肠瘪肚,一看就缺样少件。

  我蹲下身,拉开拉链的瞬间,他紧张地放下了早点,他知道我要检查他的家庭作业了。

  果不其然,什么都带了,又什么都没带。

  “你去几天?告诉我?就带这几条内裤?”

  “袜子呢?东一双西一双,不能收一起吗?我不是给你打包袋了吗?”

  “一个充电插头,充电线呢?”

  “3月份,你带解暑药做什么?”

  “我上回给你买的电动剃须刀呢?什么?落在老家了?”

  “牙刷毛都卷了还用呐?”

  “相机备用电池不是有新的吗?”

  “再给你多两个袋子,看见没,就这两个,带回家洗的衣服放这里你别忘了。”

  “唐师傅要吃的花生糖和咖啡你放哪了?”

  我边询问边帮他一样样重新打包,缺的补上,多的取出。他在一旁仓皇地双手在衣摆上揉来揉去,走开也不是,呆着也不是,两只脚无处着陆地点着脚尖。

  行李终于装得齐全满当,我合下箱盖,拉拢拉链,发出一声成就感与无奈并存的“这家没我不行”的叹息。

  叹完气,抬头一瞧,就看到他呆若木鸡地杵在墙边。“怎么啦?”我拂汗问他。

  “你怎么像我妈似的……”他小声抱怨。霍双成长过程中没有母亲这一角色,他的意思大约是我像在唠叨一个孩子。

  “我很凶吗?”我没意识到。

  他咽了咽喉咙,没吭声。

  “我问你呢?”不用问了,第二遍问我自己都感觉出来了,我态度严逼急躁,说话很不悦耳。

  “我。”我结巴起来。“我前两次是不是也这样?”

  “没有。”他安慰地说,“没有。哪有啊。”

  我站起来,手也在身上搓上了。“下回千万要告诉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也觉得不好。我就是想,我不在旁边,你也不能太潦草。”

  “知道了知道了。”他上来推了推我的背。“我下次也不粗心了,都记下了。”

  小飞棍一搬走,初雾一夜之间爷青回,暮气尽散,活力无限,简直是件医学奇迹。

  “早前没有那小耗子,他也不这么活跃呀?”我啧啧惊叹。

  霍双解释说,他之前独居时,见到小区里有状态不好的流浪猫,会带回家几夜,送医院检查身体、驱虫、绝育后再放生或是找收养人。那些猫常年混迹野外,大多有过硬的社交手腕——指和人,初雾嫉妒心强,个性内向又倨傲,心思敏感,便时有闹酸气。哪怕霍双在楼下喂猫,一举首就能看见初雾蹲在厨房窗口,阴恻恻又满含幽怨地窥刺他的外遇行为。

  而小飞棍另择新主到如今一月有余,其间霍双未有再犯,初雾自然以为他痛改前非浪子回头,终于醒悟野花不如家花靠谱的道理,那能不舒心吗。

  不过,初雾对我这个外来人口倒颇具胸襟,我向它上供的食物用具,它来者不拒,还用尾巴和颅顶磨蹭我的腿,留下气味,这个动作代表了认同与赏识。

  我和霍双外出小两天是家常便饭,它习以为常,这趟霍双远行,它却异常不舍。数据线,它咬出两个洞。袜子,他藏起一只。铁皮行李箱,它当磨牙棒,咯吱咯吱啃个不停。临霍双出门,它叼住霍双的裤脚,把好端端的直筒裤拉扯成喇叭裤。行李箱都进了后备箱,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人家专程跟着下楼,来了个十八相送。

  人与猫思想不通,我们只能遵循最为肤浅的猜测,向它再三保证,家里不会再添吃饭的嘴了。

  车子比预计晚了半小时发动,幸亏是自驾,迟到半小时不算多大的损失。

  晚饭过后,我们通了视频。他告诉我说,公路上下雨了,好大的暴雨,他在服务站喝热牛奶。他还走到门口,让我听雨声。视频那头轰轰隆隆,的确是好大的雨。

  其余能说的话不多,我又把不要超速、不要疲劳驾驶、看见服务站就进去休息等叮嘱加强巩固,达到振聋发聩的效果。挂下电话前,我叮咛他,等雨过了再出发。

  霍双在家,夜间活动总要丰富许多,他勉为其难和李沫、舒怀意这两个游戏黑洞互加了好友,陪我一起骂骂咧咧。还看片子。霍双听的那些音乐,我只能说我不理解,但我接受它们的存在。他的观影口味倒与我相趋,两人从没打过架。他这方面悟性还很高,我们看《树先生》,我看得不知所云昏昏欲睡,他居然都看懂了,我想这应当是天赋使然。还有听相声,我们笑点都在平均线以下,两个人四条腿时常在被窝里蹬得叉起来。睡前不外乎要进行助眠运动,他体力甚强,我不得不一三五、二四六地约法三章。

  他不在,我便调回乡下独居时的作息,十点就睡下了。他的那半边我空着,只是这晚那侧的枕头被初雾占领。

  初雾对人的依赖多源于精神,外在表现上十分独立,鲜少像其他猫那般偎人取暖,只有在天气十分冷的时候,才会爬到人脚上。睡在头边,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我朦胧半醒,手摸索过去,轻拍了它两下,喃喃了句“你怎么上来了?”,便沉入梦境。

  这个梦像一桩迷题。它具有着一切能给予我安定和力量的意象,阳光,麦子,微风,以及粮食的气味。

  但太阳是蓝色的,不是天蓝、瓦蓝、湖蓝或是月白色,而是死人皮肤上会出现的霉蓝。太阳的光芒呈射线状杀入麦田,那不是它惯有的养育垂柔的母亲般的眼神。麦子孱弱而枯黑,风经过皮肤留下软体动物黏滑湿凉的触感,粮食的气味酸涩,闻上去像酿造失败的酒。

  我在麦田里奔跑着,仿佛在找寻什么人,那人究竟是谁,我百般迷惘。他就近在咫尺,低昧的呼吸如同潮热的吻一次次贴上耳来,却又一次次擦肩而过,无处寻觅。

  死一般的蓝色在麦田中游蹿,扑天漫地,汇聚成越来越广阔的一大片,从背后围杀我。渐渐蓝色湃满了整片田野,我也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呼吸声听不见了。

  早春的清晨寒冷,屋里没开空调,我醒过来时却满头的汗,心脏咚咚地想好逃离胸膛一般跳得激烈。

  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我下意识地将手摸向初雾,这是一个本能的寻求安慰的肌肉反应。

  我摸到了一条僵直的脊梁骨。

  懵懵懂懂地转过头去,恍惚间看见一团混沌的蓝光如同梦的残影笼罩在那块枕头上。

  猫身体拉得很长,像一根缀满白毛的掸子,而且已经硬了。

  它死了。

  我麻木地坐起,手搭在猫的遗体上,此时思想尚且迟钝,慢吞吞地搜索着恐惧、惊疑的信号,这些信号在与大脑接上的刹那,被电话铃声打断。

  电话铃声我一道来都用低音音乐,这样即便半夜响起也不至于惊人,可此时的电话铃声不知怎么令人一阵心慌,心脏顶着胸膛扑扑直跳。

  唐师傅的号码。

  霍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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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有事的。

  下章中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