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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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有人叫我,我没回头,连是谁的声音都没去辨识,径自下楼,出门。霍双的车停在院子外等我。

  别墅自带的庭院很宽敞,树影葱葱,还修了个天鹅喷水池。喷水池这天没喷水,天鹅雕塑像是被太阳晒倦了似的泊在水面上。

  程奔跟了出来,听脚步声是拉快步,没有小跑,全场从头到尾只有他保持着风度。

  “金穗。”

  我没搭理他,越走越快。

  “金穗!”他声音突然变得很大,“你在生气吗。”

  我停下脚转过身去。眼泪在出来的路上就已涸干,可脸上好似还余韵犹存地蒙了层壳,脸皮硬邦邦的发僵。我拿公事化的口吻和他说话:“我会照常去上任的,你不用担心。”

  他往前迈了一步,表现出求和的姿态。“李元当初把我的店砸得大半个月都没法营业,我要是晚到一步,他一把火还要把那里烧了,我总有知情权吧?”

  我在意的是这个吗?人都是为自己活的,没必要替别人大起大落,劳神伤身。他在里头经历了什么,扮演什么角色,与我何干。哪怕他纯粹出于八卦搭了这个舞台,送我们几个上去唱戏,那也是他有能耐,他是吃瓜人的楷模。——我都怀疑那辆车上没破坏成功的安全气囊也是他的手笔。

  “找警察来的事,你和李沫为什么瞒着我?”我劈头盖脸地质问他。纵使他泰然惯了,此时也让我震了一跳。

  他留了两秒钟空歇,然后才开口:“这你得问李沫。”

  “你和李沫没必要瞒着我。有感情的人我可以被利用几回,没感情的人,就只有合作,我没那么不通情理,也不吃亏。”我很生硬地告诉他。说到“没感情”三字我加了重音,这是我在他和李沫身上贴的标签,经此一事,更深成烙印。其实我原本对他的看法并不坏,甚至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帮我,对他的屡屡相助我始终心怀感念。可现在我清醒了,对生意人就只需谈生意,少扯有的没的,更不必抱有“他对我挺不错”这层幻想。

  他凝视我一会,“好的,知道了。”

  “不要再有下次。”我也看住他,他眼珠移到哪,我目光就追到哪。“等我到了连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替你周旋,你别替别人来跟我周旋,不要这么玩。”

  说完我像只愤怒的小公鸡,昂首挺胸,腿一弓一弓地走了。

  霍双看样子在车上等了很久,透过前车窗就看见他在那拉长了脸打哈欠,不仔细看还以为车里摆了幅《彷徨》。程奔借我住的屋里就摆了一幅仿的,我也闹不明白好好人住的地方摆这种画做什么,半夜起来差点没把我吓死。

  车厢里原本发电站似的放着音乐,我一开门他自觉就关掉了。我跳上去,关门,一语不发地坐着,他先从车前镜里瞄我,随后才转过脸来瞧我。

  我脸色自然很难看,人怒过哭过,脸就变得不一样,像点过的蜡烛,模模糊糊的。

  他轻咳一声。“有安排吗?”

  我木木地摇头。

  他犹豫了下,屁股蹭着坐垫身体半转过来。“我家里炖了锅鸡汤,一整只鸡呢,一个人也喝不完,要不你也来吧。”又说“这次我最爱吃的鸡腿让你。”

  讲实话出了这门我也实在想不到能去哪呆着,就怕一个人静下来又想东想西,在残余的情绪里颠沛流离昏头转向。

  此时一个不曾有过、绝对不可能从我金穗的脑子里诞生的念头像片垃圾一样冒了出来:李元一手好牌打稀烂,李沫程奔又算计我,还是初来乍到的又又得我心。

  怎么会作此想呢?果然跟乱七八糟的人呆久了思想会不健康。

  我甩了甩脑袋,把这片垃圾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再点头,说好吧,现在就去。

  一出那栋别墅,我就感到异常饥饿,那严格来说并不是饥饿,只是心里面空洞洞的,急需被填满。我的心看来通的是肠胃,一路上黑黄色路栏看着都像海苔蛋卷。

  霍双那锅鸡汤炖得喷香,隔着门锁都能闻到味。“快去看看,别熬干了。”我边换鞋边提醒他。

  他一点不急,还用小手指比划火焰的形状。“不会的,小小火。”

  等我换完鞋,他还是先带我到餐桌边。他家的餐桌是个小圆桌,桌上都摆不开几个菜,桌布上应景地印着“不求十全十美,但求四菜一汤”字样。桌旁只有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凳子。他拉出其中一把椅子,按我进去,又从厨房里拿来两副碗筷勺子。

  那锅鸡汤里想必装了不少料,只听见他挖了一勺又一勺,最后盛在一只偌大的汤盆里,两边用毛巾垫着,泼泼洒洒地端出来。

  他养的那只白猫伏在冰箱边玩竹球,这猫很慵懒,只用前肢将球推来推去。当霍双走出厨房,只见它黄澄澄的眼睛一斜,同时肉垫将胸前的球一扫,球咕噜噜地滚向了霍双脚下。

  我半起身忙提醒了句“当心别滑了!”下一秒言出法随那只球就出现在他脚跟下,白猫运用召唤物隔空对主人完成了滑铲。

  霍双人虽与地面斜成60度角,十指、目光仍坚持锁住汤盆不动摇,俨然是抱着宁可身碎也求汤全的决心。

  我见了十分感动,然而此时摆在我面前的选项有两个,救盆还是救人?

  抢下汤盆,这样哪怕他摔落地面,也算保住了他的宝贝。但问题是鸡油烫手,我抢下了也未必接得住,于是我跳起身,张开臂膀揽住了他的腰。

  他左腿朝前抬起,捧着汤,我右腿朝后翘起,揽着他。我们的脸纷纷在鸡肉与香菇交缠而出的香气的熏喷下荡漾出一种陶醉之色,同时肢体传达出舞蹈的力与美。

  假如这幅画面要取个名号,那它应该叫《鸡汤来啰》。

  霍双脸红了一下。

  我奇怪地问他:“你脸红个什么?”他说这是胜利的红晕。

  汤很美味,尤其在经历过一番抢救,掺杂了胜利的滋味后,简直美味加倍。我们不约而同用响亮的吸溜声对盆里这只鸡的献身表达了高度赞扬和缅怀。

  霍双信守承诺,把肉最丰肥的鸡腿夹给我吃。我边啃着鸡腿边和他聊他的这只白猫。

  这猫果真年事已高,是个9岁大、脾气很臭的猫老头。名字和它的外貌十分相配,叫初雾。

  非常美的名字,不像是霍双这个脑袋瓜能想出来的。

  “我师父起的。”他及时给出解释。

  我敬佩地应和:“你师傅很有文化。”

  “你家养什么动物吗?”他问。

  我说有的,是只仓鼠,叫小飞棍。

  我一说“鼠”,正睡得香的初雾蓦然黄眼圆睁,咕咚吞下一口口水。

  周一走马上任,我在连城大堂受到了全体员工的热烈欢迎。在富丽堂皇,安着双旋楼梯的大堂里,普通员工排成四列方队,各部门领导夹道而站。

  然后,在我和霍双四只脚刚踏上印着“欢迎光临”字样地毯的一瞬间,四列方队忽然跳起了群体舞。

  吓得我们双双往后退了一小步。

  程奔为我安插的四个总早在上周便已报道入职,楼面部的安总迎上来解释说,这是他们每天晨会跳的操,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少许做了改动,加入了更多热情与活力。

  他还殷切地问我,金总感受到了没有?

  我感受到了惊吓。

  这舞要说美感是绝对没有的,更像传销组织日常操练。

  据说是程奔的意思,程奔还远程视频观摩了他们的排练,给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并最终表示非常满意。

  我听了心想,真该让程奔自己也来跳跳。员工们身体表演着快乐,眼神却传达出被绑架都不敢眨眼的冤屈。霍双未雨绸缪,皱着眉低声问我:“我以后也要跳吗?非得跳吗?”

  总之他们跳得痛苦,我看着也痛苦。痛苦归痛苦,脸上还是得笑。我眯起眼啪啪鼓掌。“太好了,跳得太好了,我感到无比振奋。”

  这份工作可能真不太适合我。

  边鼓掌我边在女员工中寻找郝鲍。可是女员工的妆浓得整齐划一,又穿着制服,女孩子一化妆,我这双眼睛就立刻深了500度,很难认出人来,再说我几乎没见郝鲍化过妆,印象中也只有吃酒席见过两次,那时妆没这么厚重。我没找到她。

  我的目光在女员工身上逗留太久,让霍双同志对我产生了误解,他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清高,和“原来也不过是个俗物罢了”的批判。

  对他的小小不满我暂且视而不见。郝鲍的事我迟早会告诉他,程奔和莫经理都提醒过我这里的水深,假如郝鲍真卷在里面,我一个光杆司令哪里搞得定,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而假如要培养一个心腹,也只有年纪轻轻,刚跳槽到程奔身边的霍双有这个可能性。但目前我俩也不过是一顿酒一顿鸡的交情,来日方长。这种场合还是先保持住总经理的威严比较重要,174的个子要摆出威严可是很不容易的!

  除了早先见过的四个总,服务部,出品部,人力部和技术部还有四个总,一一上来跟我客套,说着些“望领导以后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之类的场面话。

  只有一个人塑成金身似的的插在原地寸步不移,在那摆臭架子。

  很好,触发关键人物副经理陆永开。

  早上程奔约我出来吃了个便饭。早餐时间紧,并且是谈工作,他暂且放弃了进食不语的习惯。他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连沙拉酱都没沾的草,一边跟我科普这个陆永开。莫经理一走,陆永开就在连城里传自己就要由副转正的风声,他以为话传得越真,营造出众望所归的景象,程奔就会真的提拔他。

  “你空降进去,他一定没好脸色。我听人说他前天还跑到你办公室,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半天,心里是真不服气啊。”这家餐厅的餐具十分别致,叉子做成小恶魔叉的样子,程奔就用这样的叉子举着一枚小番茄对我说话。“陆永开这人能力是有,就是狂过头了。不过对付这种人,你应该不会吃亏。”

  陆永开算是年轻有为,草根出身,没有背景,做到这个位子也才35岁,形象也很出挑,高挑标致。但就是得势太早的缘故,加上稍有些鼠相,眉间眼底都衔着股不讨人喜欢的不光明的狂妄。

  慰问完中层,我走到他面前,客气地向他伸出右手:“这位还没做自我介绍,你是?”

  他脖子优美地扬起,人民币都没他的自信。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有罪。

  管人力的罗总追过来打圆场:“这是我们的——”

  “不用,让他自己说。”我把伸出的手插回了口袋。

  陆永开眼珠上下晃动对我一通打量。事实上他高不了我多少,我吃两斤海鲜下去也有这么高,他看我不必低头,可他偏把下巴低到喉结前。我讨厌有人在我面前强调他海拔的优势,同时我也突然想通了他的名字,陆永开的寓意,那就是永远开除的意思。

  这不人力老总就在身旁,我问姓罗的:“这是我们的员工吗,把他劳工合同拿来,我去办公室等着。”

  罗总脸上是有苦难言,哪里敢作声,心里面大概都在骂自己“我干嘛非要上来送死”。陆永开微微一笑,那个笑和刘强华说“what’s up”时的笑一样,轻谑,不屑,有恃无恐。仅管我也看不出他恃着什么,古时候土皇帝见了钦差还要礼让三分,他在这小小的地盘上再呼风唤雨,不也和我一样就是个高级打工人,还要靠别人发工资吗。

  我以为能让程奔派下天兵天将斡旋的陆永开:阴谋奸滑,手段高明。眼前这个:确实很狂但实在愚蠢。

  这跟当初在李元卧室里挑衅我的李沫有何区别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懒得理他,我对罗总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干什么,留下来干什么,开了。”

  听见这话,陆永开淡定依旧,他好像笃定了我只不过在耍假威风,奈何不了他。他还在那微笑。

  皇帝不急太监先急起来,罗总语速快马加鞭地先向我引见陆永开,说这是这里的副总,为连城殚精竭虑创下诸多业绩云云,随后又劝解说两位领导应该和和气气,携手引领大家迈向光明未来。他还打了个比方,将连城比作马车,将我和陆永开比作车头的御马人。

  我听了露出了和陆云开同样的笑。这马车能开才有鬼,别说人,马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

  见两位领导无动于衷,姓罗的又搬出了制度,说按照规章制度,中层以上员工职位任免要经过程奔签字同意。

  他说得恭敬耐心,绵里藏针却摆了我两刀。不仅揭穿了我不了解这里的规矩,还把高级打工人也是打工人的镖又扎了回来。

  这可让我骑虎难下了。

  没关系,这球我接不住,踢给程奔不就行了。刚讲解制度的时候,这姓罗的陆永开狗腿自己都说了“程总是我们背靠的大山”,有什么压力是大山不能承担的呢。

  程奔极其擅长给你一堆好处又让你隐隐觉得不自在,与之对应我也有个强项,就是在一堆不自在中制造出一点舒服来。

  “小意思,你照旧去找文书,我先到办公室给程奔打个电话,相信等你到了,回复也有了。”说完我拍拍罗的肩膀,目光与陆永开对住。我学着他,也把脖子往上伸了伸,还偷偷踮了踮脚。他我都是丛林里长大的野人,本身并不具备如李沫之流的天生矜傲,所以彼此互相得瑟高贵感时,反而像极了两个葬爱家族头子在搞宣战。

  姓罗的神情已经开始痛苦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地在哀求我们两个别打了要打去练舞室打。

  不过陆永开这会有点笑不动了,脸下透出点虚。他不笑,就轮到我笑了。我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牵了牵嘴角,带着霍双上楼去找我的练舞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