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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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往边上让了让,眯起眼端详我。“好像晒黑了点。”

  我缩回座位,把活干完,才跳下去走向他。

  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左手夹着一封信,右手伸出要和我握手。这下他又像下来考察的领导。我没立刻伸手,都到乡下了还握什么手。见我无动于衷,他那副爹里爹气的神情又端出来了。

  破解后的大意是“来握个手,不然错失一个亿”。

  “我们乡下只有领导下来慰问才握手。”我一脸老实巴交地告诉他。

  他哦了声,随后张开双臂。“那这样呢?不行还有贴面礼。”

  “够了够了,这样就够了。”手是没握,反倒抱上了,程奔老贼玩人的心理真有一套。

  我和他抱了一下,他还拍了拍我的背,架势像极了电影里演的教父。

  不但见面礼像,连开场白都有那味儿。

  我问他:“安排好了?”

  他递出一张精美的信封。“邀请函。”

  这就是我被拦在养老院外他和我说的“另有安排”,郑重其事搞了个世纪大会面,自己还当起了传信的白头翁。

  我没立刻接,先退了一步。“搞这么隆重?”

  “也算大事一件嘛。”他又把信往前递了递。“收着,回去看。”

  我接过,碍于信壳长度,只能折起来揣进裤袋。这信壳一摸就知道作价不便宜,手感滑而厚,又硬又挺,折起时发出吱嘎一声响。

  程奔眉头微蹙,从咬起的牙缝间漏出一个肉疼的笑。“怎么看也不看啊?信封上还有花纹呢。”

  不就是个信壳吗,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掏出来展开。黑底滑面上花纹是烫金麦穗。

  他居然在这上面花心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起信冲他摇了两下。“费心了,谢谢。”说罢又将信按老的褶痕折起来,揣回裤袋。

  我猜每个人信封上的图案都不一样,也不知其他人上面都是什么。

  他垂头看着地上叹了口气,然后抬头又打量我。“气色还好,就是有点瘦。”同载生人,他与李元的不同之处在于微笑时偶尔会流露出慈父的神气。

  那种会微笑着让你跪下来背20遍家规的慈父。

  “乡下好啊。”他说着把手背在身后,望了望浓蓝的天,又放眼金灿灿的田地,那副样子乍一看仿佛在巡视刚打下的江山。“乡下养人。我就打算将来老了,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生活。”

  “你这是退隐度假,我们是讨生活。”我把手在裤子上揩了揩。“来都来了,走吧,到我家坐会。”

  我仍住在老平房里。我妈走后,屋里明显没之前整洁有序,但也算舒适,我还搞了台二手游戏机,就放在客厅里。

  一进门程奔目光就聚焦在游戏机上。“这我从前玩过,那会可爱玩了,你们这年纪也玩这个?”

  他说的“从前”应该指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

  他今天从见面到现在,脸上始终有笑意,而且还不是平常那种皮笑肉不笑,他似乎心情很愉悦。

  乡下确实养人,人一到乡下,再紧绷的神经都会舒展。我回家不过两天,就把之前的糟心事抛了,乐得跟条小黄狗似的。

  “那你先打盘游戏,我去倒水。”我对他说。他真的坐下来,搓了搓手,选起了游戏。

  等我端着两杯水从厨房出来,大叔脸凑屏幕前,已经手舞足蹈起来。那盘看样子是赢了,他拍了把操控杆,神清气爽地吁出一口气。回头发现我正瞧着他,他还翻起大拇指指了指屏幕说“看,这么多年没碰过,还是很厉害吧?”

  放下茶,再去切水果。苹果,梨,卖相没超市里盒装的诱人,但都很甜。我都切成大块,大块吃起来才尽兴。

  他坐在那,也不喝水,观察我进进出出,随后问了句:“身体还没好吗?”

  我愣了下,手上动作放缓。

  说起来心理暗示的力量真是非常强大,那东西检查出来前,除了疲累,没别的不舒服。一检查出来,多少就开始有点疑神疑鬼,哪怕起夜咳嗽两下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好在几次复查下来,那东西在不断缩小,有还是有,一直在,上次检查还照出点阴影。最近一次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还没寄到手。

  我没明白他看出什么来。“怎么了?”

  “说了嘛,人有点瘦,力气也没从前大。”他斟酌了片刻,挑不痛不痒的讲。

  看来心理暗示果然会在行动上起作用。“还挺好的。”我说,“可能吃的没之前丰盛了,人就瘦了。”

  他没再多言,只说:“那就好,挺好。”

  坐下后两人都是闷头先喝茶。我那辆拖拉机上有瓶矿泉水,可大半天劳作下来根本不够。程奔刚一直在田边等我,晒在地里,一口水没喝上。

  他没我渴,我快喝完了他才喝了一半,喝了一半把水杯搁在腿上,蓦然“哈哈!”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他半低头摇了摇,微笑回味着。“没什么,就想到刚才那盘游戏挺有意思。”微笑沾上唇没几秒就消散了,他抬头,悠闲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正经。“那封信也没什么,就是李元那事,到时候碰面的时间地点,他我也约了。”

  提到李元,我当下心里倒很平静,是一种带有疲态的平静,像是震荡了许久的水终于平歇。

  那次分别之后,他那头没丝毫动静,我也不曾打听过他。至于金詹久,听二舅说又在找工作。李元本来要送他进去蹲号子,他走投无路只得向二舅二舅妈坦白求助。二舅找我求情,哭着说他就这一个儿子。

  见二舅双鬓又添了白发,老泪纵横,差点要跪下来求我这个小辈,我心里满不是滋味。二舅做了大半辈子老实人,没干过一件坏事,却没过过几天应有的舒心日子。我写了张字条给他,托他交给金詹久,让金詹久自己带着字条去求李元。

  我向二舅坦白说我跟李元缘分早尽了,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这已经等于在求李元了。

  二舅伸手来接字条,我手稍用劲捏住了,没叫他立刻抽走。我告诉他,这是我给金詹久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元后来没再追究,也没再回信,两边就这样默契地把事情平了。

  我不觉分了神。程奔叫了我声“金穗?”

  从李元出发认识的这些人里,其他人多少出于调戏或亲近,都叫过我小名,只有他没有。发短信过来,常用称呼是“金老板”。

  我眼神重新聚焦,对上他。“李元答应了?”

  “二话没说答应了。”他缓了缓,“我说你也要来,他就答应了。他还想见你。”

  对此我没做任何表示。“还有谁?”

  “你爸,李沫。”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我们各吃各的水果,间或抿下几口水。

  “对了,刚才突然想到个问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开了口。

  他一块梨子咬在牙齿间,住了一下,然后加快速度咀嚼并吞咽下去。“你说。”

  “我和金詹久跟你吃早茶那次,你有印象没?”

  他把脸撇向墙壁,稍微想了想,又转回来点头。“有些印象。”

  “你说过我不爱听听不懂的东西,我当时有漏听什么吗,那顿饭吃下来你好像很不喜欢他。”

  他听罢“哦!”了声。他身材高大,眼前的桌子对于他的体格略嫌窄小,刚才吃东西他就明显表现出无处安放四肢的局促。这会他索性双手离开桌面,撑在大腿上。“喜欢一个人可是要花很长时间的,不喜欢很正常嘛。”

  他还没说到点子上,我静默不言。他接着边回想边说道:“他那个学历和工作经验,要是换新工作,理应提出比原岗位更高的要求,也该在同领域深耕。我手下的几个公司跟他隔行如隔山,他居然不挑,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消化了一会,缓缓点头。点了两下,本还要再点一下,下巴刚仰起,就听见程奔“哎哟”声。

  一团白影掠过他左肩,到他头顶上一蹬,飞去了房间的另一头。

  他顶着刚抓好的新发型,一脸茫然,双眼无声地问我:刚才是什么b动静?

  那新发型有点像上海世博会吉祥物海宝。

  “家里养的宠物。”我稍站起身去检查他的头顶,“没抓伤你吧?我看看?”

  “没有,没事。”他将被挠乱的头发拨回去。“你养了只……耗子?”

  “是仓鼠。”我纠正道,“叫小飞棍。”

  我把它带回老家了。一人一鼠,相依为命。

  “就是那个……”他先是含笑,接着很好笑似的笑了两声。“小飞棍来了?”

  我尴尬地说是的。这老家伙真不愧是网络弄潮儿,还是个能冬泳渡长江的段位。

  “你起的?”他又问。

  “可不是我。”我连忙撇得一干二净。“是李沫个小崽子。”

  “没说不好,挺可爱的。”他低头回味了一会,“小飞棍来了!”又自得其乐地笑。

  水喝完了,水果也吃完了,他还夸了句好多年没吃过这么甜的苹果。我问他要不要添水,他摆手。“第一次来做客,就不用你的洗手间了。”同时他却也没有走的意思。

  我便起身给自己又添了杯水,渴的程度有所缓解,这杯我喝得很慢。看我喝到喝不下,他开口提起了第二件事。“我也有个事,想问你肯不肯。”

  “什么事?”天色渐晚,再过会就要生灶做饭,我琢磨着他再留下去,得烧两人份的饭。

  “那个连城夜总会,你去过的,记得吧?”

  记得。从前是李家的,叫连理,程奔买下后改名叫连城。我还记得程奔在我面前唱双截棍时那份爷青回的恣意。

  我点头,嗯了声。

  “那里管事的经理辞职了,位置空着也没合适的人选。”他说着,拨了下自己那只空杯。“都怪我,这几年没看好,里面是一团乱,我就想找个有血性的帮我收拾收拾。”

  说到“有血性”三个字,他眼睛瞄住我。

  他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当即笑出了声。“你不会找我吧?”

  他眨了眨眼,充当点头。

  我伸出一根手指,划了划自己的脸。“你看我像干这行的吗?”

  “像,怎么不像。”他大言不惭地说,“你要是肯,别说总经理的薪酬,我那份也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当下不缺钱花。S市那两家店李沫管理得不错,每月进账数额还算过得去,我人又在乡下住,花销很省。“我又没失业,再说我去那种地方干嘛?”

  他不急不慢道:“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他想到我这个人选才欠缺考虑。“我没那个能力,我自己也不情愿。”顿了顿,我又直言“我可不跟你姓高啊。”

  我要是答应了,那他是高明远,我不成了高启强了。

  听到最后一句,他扑哧笑了,但是眼底的光波动变幻着,仿佛在打算盘。他很希望我能顶那个位子,这点显而易见,不过他大约也料到我会回绝,因而没作强求,始终不疾不徐,有商有量。

  “行,行。”他把脸侧过去,摆出无奈的样子。“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哪天有意向了,及时告诉我。”

  我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五点钟,这个点该生火做饭了。“我一会要吃饭,你留下来吃?还是有应酬?”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金表。“不用麻烦了,晚上有个应酬,司机到了我就走。”

  他人在,我又不好撂下顾自己。我环顾了眼家里。“那……打盘游戏?”

  我话音刚落,他就丝滑地站起身。“好嘞。”

  程奔虽是老玩家,可这么些年没摸过,还有些手生。而这台游戏机是我这个月唯一的娱乐活动,几个上下键和操纵杆几乎要磨出包浆,两人搭档闯关,节奏难免有落差,我心又急,连连催他“哎呀快呀,愣着干什么?点他点他。”

  他稍稍吃惊地斜我一眼,脸上舜过的神情像是在说“怎么没大没小的”,但嘴上没抱怨。不仅没抱怨,行动上还积极配合我的节奏。偶有几次亮眼表现,又不忘拿眼睛斜我,像是在表示“怎么样,还算老当益壮吧”。

  打完两盘游戏,院门外响起喇叭声。

  “到了。”打得再兴头,程奔还是说停手就停手,未有一丝留恋,就从纵情娱乐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好自律的家伙。我不禁就想到自己往日为了多刷个视频,多打盘游戏,把马桶当莲花台坐。所以大叔之所以是成功大叔,还是有道理的。

  我送他出院子。不知有意无意,他这趟下乡来,坐的车比平日低了两档次,款式也很低调。司机跳下车,见他老板刚吃下不老仙丹似的容光焕发脸上散发着青春朝气,不禁讶异地瞧了瞧我。

  如果说权力是高位者的春药,那游戏大概就是男人最好的返童药。不信看程奔,双管齐下,那变化让司机看得不但惊异,甚至脸上都露出见了鬼的害怕。

  司机替程奔开了后车座门,程奔扶着车门,站立着与我话别。

  “马上会再见的。”他说着低了低头,好似在想说什么话,抬起头却只说了只说出两个字。“保重。”

  他不留下吃,我便省力很多。下了碗面条,再拿昨天的剩菜当浇头,就是饱饱的一餐。

  吃完饭,游戏白天打过了,没太大兴致,就开电视看球赛。

  看到半场,外面有人敲门。咚咚咚只是敲门,却不自报姓名。

  我把电视音量调小,走到门边问:“谁?”

  “是我。”声音闷闷的。是金詹久的声音。

  我没立即开门,我并不欢迎他。“这么晚来干什么?”

  其实也不晚,也就九点多,但按照我近期的作息,稍过会就要睡了。

  他沉默了会,“爸让我送东西给你,路上耽搁了,来晚了。”

  既然是二舅的心意,不好拒之门外,我老大不情愿地开了门。

  他人形从黑漆漆的门外冒出来,我见到他,先是暗自纳罕。

  他眼角、嘴角都塌落着,眉毛形状也往下挂,原本白净的脸上浮着团黑气,人都好像矮了半头。

  让人脑海里浮出一个词,丧家之犬。

  他局促地冲我一笑,叫了我声“穗子”。我没跟他打招呼,只点了个头,让开了身,等他提东西进来,再关了门。

  他带了一篮土特产来,看样子像是番薯。“二舅太客气了。赶明我去瞧瞧他。”我说。

  放下东西,他没立即走,杵在原地不动。

  “你要坐会?”我问他。

  他点头。

  我径自坐下,朝茶壶上传了个眼神。“一会我要睡了,你自便。”

  打他进门,我口气,神色都很冷硬,逐客之意溢于言表。他心虚着摸着桌角坐下,吞吐道:“穗子……你人好点没?”

  那张体检单他和李元应该是都看见了。

  “不还在喘气嘛。”我面无表情地关掉电视。

  我从没和他这么说过话,客观讲,挺刻薄的。受到触动,他人震了一下,眼珠子都不安地晃起来。“那个,穗子……”

  “又缺钱了?”他那暗暗在动脑筋的样子,看起来还得先来篇感人至深的开场白,我直接打断了他的前摇。

  他咽了咽喉咙。“嗯,你……还有吗,再借点给我……最近逼得紧,我保证到时候一分不差都还你。”

  谈到保证,他不觉加快了语速,同时加重音调。

  我保持着静默,随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滚蛋。

  他手伸上来攀向我的手臂,脸上是酸楚的哀求。

  我把手抽开了。“30万都给你了,我手上怎么可能还有钱,没了。”

  其实哪怕有,我也不会再借他了,我都后悔当时那么着急就把钱转给了他。赌徒都是无底洞,给多少吞多少,别说几十万,百万千万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道理我一开始就懂。当时毫不犹豫转他钱因为他是我最亲的表哥,我不信别人我都信他会是个例外,能迷途知返。

  然而实践得出的真知却是黑狗黄狗全他妈是狗,它们都吃肉包子。

  遭到拒绝后,他出其意料地没再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好吧,我知道了,那你早点休息。”

  我跟着起身,要去替他开门,他却突然步履如飞,抢到了门口。

  那一瞬,我隐约就感觉到不对劲,不详的念头撞了上来。我小跑着上去,想赶在他之前抓住门把手,却晚了一步。

  门一开,刷刷刷就窜进来几个男人,染头,纹身,全是纯狱风混混,手里还抄着硬家伙。

  一进屋他们把门又关上了,并且反锁。

  带头染黄毛的打量我一眼,随后眼珠子往下一压,吊儿郎当地问金詹久:“这就是你那个躺赢傍了大款的表弟?”说罢又顺便扫视了遍屋子,啧了声。“都傍上大款了,还住这破地方?”

  他身后还有个染红毛的,扬了扬手,手里捏着封医院的信函。我上周刚又体检过,那信函里装的应该是报告单。红毛轻蔑地冲着我笑,牙齿上口水一闪一闪,眼睛里也像蕴着脏水似的发亮。“怎么啦,身体不好啊?不会送屁股搞出病来了吧?”

  金詹久本能地要往我身后躲,被我冷火直冒地戳了眼,只能朝另一个角落瑟缩,人还没退到墙角,就被黄毛提住了领子。

  黄毛抄着下巴,从上往下盯着他问:“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他说没钱啊?”

  所以他们刚才就躲在外面听墙根。我不禁心里开始发毛。这几个家伙有点本事,我五感比大多数人敏锐,竟然没发觉。

  “有的。”金詹久脖子被衣领都勒出了褶和筋,呼吸困难地辩解,“他肯定有钱,他就是不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