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笙看着那双巨大的翅膀, 从天际的交界线边升起,掠过夜空,扑簌簌地振翅飞来。

  从淡淡的一点很快变得硕大, 仿佛占据了整个天空般压到他的视线里。

  黑色的羽翼遮掩了最后的月光, 夹带出黄色的砂浪呼啸着直扑这群重甲。

  站在最前面的军士完全怔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 他们眼见风浪扑来, 却无法挪动一步, 似乎连发声都忘了, 那遮天蔽日的风沙卷来,转瞬淹没了他们。

  “散开!快散开!”萧忆笙失声大喊,腰侧三寸清光铮然出鞘,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边忽然再度传来一声低啸,原本清亮的天空转瞬黑云翻涌, 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盖住了天色, 呼啸着扑来, 距离尚在几十里开外, 那诡异的气息已然迫近。

  军士们在这句厉喝声中陡然醒神, 纷纷朝后倒退,迅速列阵。

  深暗的夜色里, 巨鸟的翅膀扑扇起激烈的旋风,几十丈高的砂龙如同巨浪,自天上兜头扑下——

  萧忆笙扬起一剑, 一击迎斩在虚空中, 剑气霎时间沿着剑锋奔涌而出, 披荆斩棘的让半空的黄沙齐刷刷的退让开,蓝色的光幕瞬间笼罩住了整个天地。

  与此同时,砂龙所过的地方,有一滴血坠了下来,渗入地下,转瞬泯灭,很快,血淅淅沥沥的滴进沙漠,然而奇异的是,这些血刚落入沙地,便被吸收干净。

  随着血被饮尽,暗夜里,原本辽阔无垠的沙漠陡然沸腾起来,仿佛一滴水坠入了湖面,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沙漠翻涌的越来越厉害,紧接着,地底下有诡异的簌簌声传来,密集而躁动。

  萧忆笙方才倒退一步,脚踝忽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那力量陡然加重,瞬间把他拖了下去。

  “救——”

  话音戛然而止,砂龙铺天盖地的兜头扑下,湮没了所有。

  ——*****——

  马蹄踏过厚而软的沙子,慢慢跋涉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

  荒漠的风呼啸着刮来,干燥而寒冷,让呼出的热息转瞬变作了白雾,缭绕在脸旁。

  萧衍抬起脸,望着漫天细小而零碎的星辰,点缀在深黑的天幕上。

  在远处微黄的沙尘中,依稀能见得矗立在天地尽头的青黛色山峦影子,绵延起伏。

  “沙漠地势虽然多变,但也不至于无法辨认方向,只要有指南针,走出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为何这百年来都鲜少有人踏足这片沙漠?”萧衍问道。

  “这片沙漠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晏顷迟抖动缰绳,催促飞马小跑起来,“沙蛮敬仰邪神,他们会向邪神献祭,西北尽头的坟山就是阴界的入口,据白沉锦给我的史册记载,那座坟山下埋着万千白骨,他们皆是被钉死在这里的流沧子民,坟山就是用来镇压这些冤魂的封印,如果沙蛮不向邪神献祭,那邪神的诅咒就会从帝都里流传开,他们的子民将生生世世都不得善终。”

  “诅咒?”萧衍诧异,“什么诅咒?”

  “不清楚。”晏顷迟说道,“那些卷籍里均没有记载。倒是提及过在七百多年前,流沧一族险些在诅咒中覆灭。”

  “坟山是什么样的?”萧衍又问道。

  “如果沿着西北走到尽头,能看见一座红色的山伫立在苍穹下,史册上说,那是被钉死在山上的人流下的鲜血,浸染了整座山。”晏顷迟说道,“其实,就是鬼魂被禁锢在山下无法离开,久而久之怨念渗透出来,在山上生根发芽了,化成了一株株人形的树,遍布了整座山,从远了看,这山就成了红色的。”

  萧衍微颔首,心里百转千回着这些话,过了半晌,他忽然说道:“晏顷迟,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什么?”晏顷迟说道。

  “如果有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会杀了沈闲吗?”萧衍问道。

  晏顷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稍稍怔了下,旋即笑了。

  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萧衍的头,说道:“要听我说实话吗?”

  “说吧。”萧衍说道,“反正在很久之前,我也见识过你的手段。”

  晏顷迟圈抱着他,静了静,说道:“我在段问出事之后查过他,这个人是有点手段,他初入京墨阁的时候,甚至还没有金丹修为,可他一个连金丹期都没有的蛊师,能在短短两年内走到京墨阁二阁主的位置上,绝非善茬。我很早之前就觉得,这个人的纯良无害是伪装,也在宣城的时候,同你说过此事,可时候我们俩的隔阂太深了,你不信我倒也正常。”

  他说到此处,不禁握紧了萧衍的手,似是极度贪恋这样的温度。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晏顷迟顺势将下巴压在了萧衍的肩上,轻声说,“可是他欺负你。”

  萧衍感知着他呼出的热息,落在自己的脸边,或轻或重。

  “你不是在公报私仇吧?”萧衍侧眸瞅他,“报你俩一百多年前的私怨。”

  “我跟他之前没有什么私怨,”晏顷迟认真说道,“除了他把我的人抢走了,至于其他的,我倒是不在意。”

  萧衍沉静了须臾。冷风迎面吹来,勾起了沉甸甸的记忆。

  “我救过他,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是那群稚儿里唯一活下来的。”萧衍忽然叹息般的说道,“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地窖,发现死去的二十三个孩子里,有两具残败的尸体,像是被耗子一类的东西啃食了。”

  “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衷心我。你不在的这一百多年里,他替我做了很多事,其实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说出来可能你有些不信,与其说我讨厌背叛,倒不如说我害怕背叛。我以为只要将一切置身事外,不在意任何人和感情,就能做到固若金汤,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晏顷迟握着缰绳的手一滞,他重新坐起身,凝视着前方的漠漠黄沙,良久未言。

  萧衍半晌没听到他接话,不由偏过脸来看他,问道:“怎么了?”

  晏顷迟微蹙眉,语气平静的说道:“你和我说这些,其实是不想我杀他对吗?”

  萧衍没了话说。他挨着晏顷迟的胸膛,仰起脸看他的脸,隐在斗篷里,半明半昧。

  晏顷迟这回是真的不大高兴,微抿起的唇角有着往昔的肃穆。

  “我想让他解了蛊就离开,从此不要再踏足宣城。”萧衍轻声说道,“师父这些年跟他相处的太深了,如果他不见了,我没办法给师父交代,而且故笙也不知道此事,他是沈闲看着长大的,我怕他没法接受,虽然说沈闲做错了,但他在阁里这些年也是有人脉地位的,要是杀了他,我也没法给弟子交代,你——”

  晏顷迟倏然勒住了马。

  “萧衍,”他垂眸盯着怀里的人,“在你眼里,是不是谁都比我重要?”

  萧衍同他对视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晏顷迟眼里的光全被斗篷落下的阴影遮住了,深不见底,唇角也是微抿着的,瞧着很凶。

  无需言明,他也知道晏顷迟这是生气了。

  “子殊。”萧衍抬手,覆住了他的手,指腹柔柔抚过他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

  “你叫师叔也没用。”晏顷迟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他在心里暗自想着这回绝对不能退让,绝对不能让沈闲以后骑到自己头上去作威作福。

  “三郎,”萧衍故意朝后靠了靠,偎进他的怀里,轻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要命。

  晏顷迟本来想翻身下马,但被这么一蹭,只得佯作镇静的质问道:“你考虑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没算进去我?你再包庇他,他改天就敢来照着我的脸扇一巴掌了。”

  “他不敢的,我会让他离开宣城。”萧衍瞅着他,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漆黑发亮,浸了水似的,浮着光。

  晏顷迟神色肃穆的瞧着他。

  那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就这样盯着自己,气息全扑到了自己的侧脸上,或轻,或重……

  “三郎。”萧衍又轻声唤他,那手指从他眼前滑过去,柔柔的触在了眉眼上。

  萧衍的指腹温软,水漾的眸子近在眼前,瞅着他。

  晏顷迟心猿意马。

  好吧。

  “你让他走他就走了?”晏顷迟闷声说道,“你没让他下蛊,他不照样下吗?”

  “他会离开的,他本身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萧衍把他的发丝拨开,手指又沿着滑到了他的手臂上,抚摸似的。

  “希望吧。”晏顷迟做了最后的妥协,“如果他愿意离开,这件事便算了。”

  “嗯。”萧衍笑了,他转回头,望着遥遥的夜色,“我们回去吧。来之前没有跟故笙说,他该着急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了怔,或许是因为两个人贴得太紧,没有留下丝毫的缝隙,使得晏顷迟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能被自己感知到。

  方才说话时没留意,可眼下,萧衍转回来的时候陡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他明显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是身后的男人有了反应。

  先前在筵席上的时候,那么黏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又或者说,他当时是有的,只不过自己没注意。

  “……”萧衍欲言又止。他想要回头看眼晏顷迟,然而脸才稍稍偏了点,便有只手把他强硬的转回去了。

  “不准看。”晏顷迟干咳一声,低声说,“过一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