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弥漫着浓重的酒香, 熏得人郁郁蒸蒸,无需饮酒,也能醉了。灯影里, 珠光照亮了整座大殿, 此处奢靡到处可见,一色玉石铺成在脚下, 万树琼花绽放在夜色里, 一树树似琉璃碧玉琢成的。

  一重重软罗轻纱下, 莺啼燕啭。枝头花蔓袅, 金樽酒不空。

  萧衍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 饮了半杯。北地特有的辛辣玉液,从他的咽喉滑下,直入肺腑,催起了点热意。

  只是这热意一径朝着不该去的地方涌了。

  晏顷迟的手时而在他的大腿上,时而在他的脚踝上,那指腹一寸寸摩挲过小腿上的软肉, 搔的他骨酥筋麻, 险些泄出声。

  圆桌上, 巫师搁下酒盏, 温声笑说:“对了, 上回尊上说想要离开此处的事,我们想着, 重塑肉.身必要引天谴,可这天谴之力稍有不慎便会殒命,神劫代价太大, 既然您的家人已经来到坞城, 若是能留居此处, 和您共享天年,岂不是更好?”

  他说着,看向萧衍,似乎也是在征询萧衍的意思。

  萧衍眼角泛红,神魂都不在此处了,他握着那空了的酒盏,翻来覆去的握着,掌心被汗濡湿,汗里能闻见酒香。

  他明面上仍是安坐着,和晏顷迟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没挨到一处,脚趾却在晏顷迟的带着热意的摩挲下,微蜷起。

  桌上是推杯换盏的纵谈,桌下是悬而未决的暧昧。

  见萧衍不答话,旁边人又对晏顷迟说道:“若是尊上愿意,我们也定会尽全力照料好您的家人。您意下如何?”

  “这种事不应该先问尊上的,应该先问萧阁主意见才是。”有人提醒道。

  余下的几双眼睛立时转到萧衍这里。

  “嗯……我觉得。”萧衍话音闷在嗓子里,眼底浮着水光,湿了眸,视线里灯影交融,金的、赤的,明明晃晃散乱着。

  他微微换了口气,补完了剩下的话:“这酒太烈了,我不大舒服。”

  “萧阁主是不是不胜酒力?”巫师关切道,“我叫人给你煮醒酒茶。”

  “不必了,此事问我就行了。”晏顷迟接过话。

  “那,尊上意下如何?”

  “我觉得——”晏顷迟话音忽然一顿,目光都跟着定住了。

  桌下,萧衍用脚尖勾起了他的袍,把他的袍勾上了膝盖,大腿使劲往他身下贴去,和他肌肤相偎,热意相贴。

  感官如此清晰,缠得人发昏。

  晏顷迟险些没端住架子,抽气时连忙掩唇干咳了声,才说道:“内子久居江南,怕是无法适应此处。”

  众人闻言,皆是遗憾嘘声。

  一扇屏风后不知说到了何处,有人在打着拍子轻声唱曲儿,上句是“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沈沈玉倒黄昏后”,下句就成了“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1]

  风雅下.流,旖旎糜艳。

  有人赶紧绕过屏风,对那桌的人讲道:“瞎唱什么呢,尊上还在这里呢,没个正经,待会都自个儿去领罚。”

  那边很快传来哄笑声,这里都是聚众在一块的熟知,今夜也只是喝得高了,图个高兴,肯定不能真责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晏顷迟脸都没偏,贴近萧衍,笑着轻声说:“蹭的舒服吗?”

  萧衍似笑非笑,遥遥看向另一边,仿若局外人。

  窗外雨声已经停了,湿漉漉的风从微敞的窗子荡飏进来,明明寒意浓重,可身上的热浪却一层卷过一层。

  酒香被冷风催散了些,侍女又捧着盘上来,盘子里是叠好烘热的的手巾,晏顷迟拿过一块热手巾,擦去了手上的汗。

  随后又似是不经意的眼风一偏,眸光从萧衍这里掠过去了。

  桌上的人还在把酒言欢。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捏着杯盏的手松开了,他用脚袜踩着晏顷迟的鞋面,晏顷迟稍倾身,拾起了他的靴子,在桌下给他穿上,随后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把人带近自己。

  “从前怎么看不出,”萧衍脚下发虚,意犹未尽的说道,“三长老的放浪好像也不止在榻上,怪会勾人的。”

  “只要你想,可以在任何地方。”晏顷迟的手还搭在他的大腿上,轻打着拍子,“随时、随地,都会奉陪。”

  萧衍微敛下眼,笑了:“唉,这要我可怎么办。三长老这么尽心尽力的逗我愉悦,我要不给点赏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想拿钱打发我啊。”晏顷迟贴近他说,“怕是不行,我很贵的,千金难买。”

  “没关系,爷有的就是钱,金铢掏出来能砸死你。”萧衍说着,朝他有意无意的递了个眼神,那眼神微妙,狭长的凤眼挑过来,撩拨似的,偏偏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不留任何痕迹。

  晏顷迟笑了,笑声低而愉悦,他风度一贯好,笑起来当真是公子清贵,如珪如璋。

  筵席至深夜还未结束。

  这边一曲刚结束,那边就有侍从匆匆打了帘子,上前来对晏顷迟附耳禀告。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要现在说?为何不等筵席散了再进来禀告?”巫师说道,“如此莽撞,岂不扰了诸位雅兴。”

  侍从面露为难。

  晏顷迟抬手,示意巫师噤声,复而放下手,等着侍从接着往下说。

  筵席喧闹,萧衍在嘈杂里没听清他们是说的什么,便见晏顷迟神色倏然一变,皱着眉要起身。

  萧衍也随之起身,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何事,殿门便忽然被人从外撞开,昏暗明晃的灯影下,滚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紧接着,廊下响起了军靴踩踏过地的声音,接踵而至。

  ——*****——

  扎格拉玛沙漠上,风沙猛烈的吹到脸上,如利刃割面。

  沙漠风沙大,地势变幻无常,险象环生,若非对此地有着深刻的了解,绝不会有人轻易踏入。

  夜里的风干燥而寒冷,猎猎吹动着,篝火尚自旺盛,火舌舔着士兵们的脸,将那些布满风尘的脸照得半明半昧。

  流沧军队正围在此处等待少将的到来,再按照吩咐筹划下一步。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沉寂。

  “少将来了!”有士兵喊道。

  所有人循声看去。

  蒙蒙黄沙中,隐约可见有人正在从月色下策马而来,黄尘越来越近,眼见就要直撞来,当先的那人倏然勒马——

  马蹄高高扬起,黄沙散开,那人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少将,我们这回抓了一百……”副将上前想要邀功讨赏,然而来得人却是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巴达尔面前。

  “所有人听令——”清亮的女声赫然响起在夜色里,“流沧军队少将蜜善儿,奉吾王之令前来,即刻起所有的军务皆听我调遣,不得有误!”

  随着她的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所有士兵和将领登时持械跪下,恭恭敬敬的齐声道:“一切皆听从少将吩咐!”

  巴达尔冷哼一声,并不理会这个褐发女子的命令。

  蜜善儿居高临下的瞧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而是绕到了那群被俘虏的鲛人面前,目光从一排排人影里掠过。

  沈闲稍稍抬眼,在杂乱的视线里小心翼翼的窥视着这个少将。

  蜜善儿有着蜜色的肌肤和高爽的额角,斜眉下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那眉眼里是男人也不可及的魄力,美艳而凌人。

  即便是千里迢迢的从都城赶来,她的面上也没有丝毫的风尘困顿之色。

  沈闲目光下移,看见她穿着裸.露出蛮腰和肩臂的短衣,那窄腰上不多一分赘肉,两侧削着线条,肌肉条理清晰,腰侧还挂着把弯刀匕首。

  似乎注意到了这道目光,那刀鞘里的匕首倏然一弹,不过眨眼之间便抵在了沈闲的下颚上。

  “你不是鲛人。”蜜善儿用刀锋挑起这张陌生的脸,“是从别的地方来坞城的吗?叫什么名字?”

  ——*****——

  城门下,萧衍披着氅衣站在昏黄的烛火里,和晏顷迟四目相对。

  晏顷迟眼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他迁就的微欠身,平视着萧衍,轻声问道:“一定要去吗?”

  萧衍在烛火里抬眼看着晏顷迟,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晏顷迟深深叹了口气,他沉默着看向白沉锦,白沉锦站在一众漆黑的甲胄前面,手里握着一枚令牌。

  令牌上面刻着苍龙,吞风吐雾。此令象征着坞城里的绝对权力,所有的将士见得后要绝对服从得此令者。

  “尊上。”白沉锦走上前,将令牌交到了他的掌心,“您不能去。”

  晏顷迟缄口未言,沉默着接过令牌,握住萧衍的手,把沉甸甸的玄铁令压在了他的掌心里。

  随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似是最后的温存。

  萧衍感受着掌心里的冰凉,和覆在手背上的温热,说道:“林郅如果有任何情况你都和我传音。”

  “嗯。”晏顷迟眼睛里浮起的情绪被他深深抑制了下去。

  “师娘为什么不能去?”萧忆笙看着眼前的分别,轻声问旁边的巫师,“就因为他是冥灵之身无法出城吗?”

  “并不是,扎格拉玛沙漠临近海域,在星宿范围内是可以出去的,”巫师和他耐心解释道,“但是沙漠白日里光线太烈,尊上的冥灵之身无法承受这么烈的光线,流沧人就是抓住了这点,才故意把人质全带到沙漠里,再叫人放哨来,让我们去沙漠救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萧忆笙追问道,“他们才刚聚首没两天就又要分开,你忍心看吗?反正我是不忍心。”

  “……”巫师轻咳一声,说道,“这也别无他法了,鲛人无法长久的跋涉在沙漠里,尊上也是。”

  “唉,”萧忆笙叹息着喃喃道,“二阁主怎么就被抓去了呢?二阁主的功法一向不大好,还能坚持到我们去救他吗?”

  他说到此处,又想起还在榻上躺着的哥哥。

  林郅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他受了重伤,胸腹上的剑伤太深,挑到了经脉,只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二阁主被流沧人抓走了,便昏过去了。

  他是从在重甲围压下冲上白塔的,因为前日里的沙蛮侵犯,所以城里戒备森严,尤其是城主所在的地方,驻守的都是最精锐的将士,能在这种巡守下冲到殿里,已是相当不易了。

  萧忆笙心念着林郅的伤势,又不忍心师尊和师娘的分别,将忧心忡忡全写在了脸上。

  层叠交融的光影里,萧衍已经翻身上了飞马,晏顷迟牵着马朝前走了段路,想要送别他。

  重甲在后面队列森然的紧随其后。

  飞马呼哧着热气,落在晏顷迟掌心里,重甲颠簸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听着这沉闷的声响,眼色愈发黯淡。

  两人一路上相对无言,这短短的路,好似被他走了很长很长。

  晏顷迟知道想要解蛊就必须找到沈闲,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倘若沈闲不愿意解蛊,倘若他再催动情蛊……

  晏顷迟忽然不敢再接着往深处去想,他最后在蜿蜒的海域口停下了步子。

  “晏子殊!”萧衍忽然高声唤他。

  晏顷迟闻言转身,唇边勉强融起一抹笑意,走到他面前,仰首看他:“怎么了?”

  萧衍手上勒着缰绳,俯身凝视他。

  两个人在重重光影里对视着,晏顷迟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窥探到了什么,将将要启唇说话——

  唇上忽然有热意压下。

  毫无征兆的,萧衍勾起他的下巴,俯身吻在他的唇上,浅尝辄止的吻,在暗沉沉的雨夜里,烙着滚烫的热意。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萧衍贴在他的唇边说道,“你等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的剧透:晏顷迟因为舍不得老婆,会追上去的

  [1]:取自《桃花扇》,这段讲的是洞房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