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颓废的脚步终于有了反应,周拙停下来。

  他曾经那么意气风发,如今却像个耄耋老人般迟缓地转动着身体。

  凹陷的眼眶是青黑色的,疲倦而困顿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如同死亡的灰败感。

  夏维颐在一瞬间,感觉到周拙心死。

  他用力咽了咽,说:“阿拙,接受现实吧……南丧他真的,没有办法再回来了。”

  周拙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半分钟后,周拙毫无预兆地往后倒下。

  -

  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夏维颐坐在病床边,正在浏览辛辅博士留下的资料,感觉到周拙的动静后立刻切换了界面,打开一篇文献假模假式地看了两眼,然后才惊讶地说:“你醒了……”

  周拙眼皮缓慢地抬起落下,从初醒的迷茫中脱出,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逐渐形如槁木。

  “你太久没休息,身体撑不住,所以晕过去了……”夏维颐说,“昨天应该就醒了吧,但是不肯睁开眼来。”

  他放下平板,说:“趁你不作死,我给你注射了血清,你试试,现在已经可以说话了。”

  周拙置若罔闻,就那么看着天花板。

  夏维颐仰头,看向周拙目光所在,最后轻轻闭上眼。

  就是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这件事,何况是永失所爱的周拙。

  这间研究室,南丧经常来,他喜欢在床边的办公桌上看资料,也经常躺在周拙现在躺的位置上供他们研究。

  他很爱笑。对着谁都是一幅实心实意的样子。

  可就这样一个人,突然消失在了世界上。没有告别,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他咽下心中酸苦,想,周拙已经这副模样了,倒不如痛个痛快,兴许伤口撕开之后,会愈合得更快。

  “我会继续研究,依据辛辅博士留下的资料,和拆开的……南丧的大脑,我们应该能依样画葫芦做出新的仿生人,你想要新的吗?”

  周拙的眼睫明显动了动,漆黑的眼球往夏维颐在的位置偏移,最后却吐出了一句嘶哑的:“滚……”

  “是,就算我创造再多新的仿生人,他们也都不是南丧。”夏维颐按着双膝,躬着上半身,“阿拙,核心处理器碎了,储存记忆的数据库也坏了个彻底,我用尽所有的材料拼起来,也没有办法读取,南丧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低声道:“可是,南丧这样的人,很难忘记吧。”

  他问,“你会为他去死吗?”

  周拙没有说话。

  “阿拙,不为了自己活着也为了南丧活着……”夏维颐说,“他一定和你说过,他想要你平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磁石,放在周拙手心里,“这个……还是你留着吧。”

  周拙闭上眼,用抓着磁石的那只手臂拢着脸,然后背过身去。

  夏维颐抿唇,目光触及周拙紧绷的肩背,主动离开了。

  他们都需要时间。

  研究室的门关上,夏维颐撑着墙壁喘气。

  通道前方浩浩荡荡来了一列人,夏维颐扫过他们鞋尖,转身擦了擦眼泪,随后神态自若地问:“钱博士……”

  “夏院长,我来是想找你谈谈光电屏障的事。”钱博士说。

  夏维颐点头:“我听说当时的事了,是想清理历史版本对吧……”

  他说,“可以的……”

  “还有件事,当时这个临时版本是周上将的Omega南丧做的,我们想再请他来第一研究所指导指导。

  说起来也奇怪,前段时间,大长官派人来拿走了南丧的通讯器。

  但这个月我们联系了几十次都没个音信,而且大长官似乎也……休假了?”钱博士说,“所以这件事我想麻烦您和上头的人说说。”

  夏维颐看着他,吸了口气,道:“南丧他……最近不在望城。”

  “不在望城?”钱博士差异,“难道是去无尽领域了?”

  “我不知道。”夏维颐疲惫道,“虽然现在血清研制出来了,但是光电屏障还没有到可以打开的程度。所以修复的前提必须是不影响日常防护。”

  钱博士皱眉,不得不承认:“说实在的,这新的光电屏障百分之九十都是出自南丧的手。如果由我们来修复的话,恐怕耗时又耗力,能找回他来是最好的……”

  夏维颐无奈,只能甩下一句:“凡是还是靠自己吧。”

  好帮手没请来,钱博士叹气,转身边走边说:“还好当时南丧的记忆卡还留着,照着他的设计多研究研究,应该还是有……”

  夏维颐耳朵一动,立刻追上去:“你说什么记忆卡?”

  “哦,记忆卡,就是南丧当时带来的,存了新版光电屏障代码的一张记忆卡。”钱博士说,“他那天走的时候没有拔下来,这段时间我们一直用着。”

  夏维颐想起来了,之前他们追颜势阅换抑制异变丧尸药剂的时候,南丧曾经问他要过一张记忆卡。

  “快拿来我看看!”夏维颐脱口而出。

  钱博士眼神有点儿异样,夏维颐忙道:“我不是说要拿走光电屏障,是想看看那张卡里有没有我想要的其他东西。”

  记忆卡可以复制,钱博士没什么不肯的,很快就让人把记忆卡送到夏维颐手里了。

  撇开左右人,夏维颐坐进了地下研究室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握着记忆卡读取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记忆卡容量很大,南丧分了两个文件夹,一个是「光电屏障」,另一个是「Copy」。

  自然不会是第一个,夏维颐紧着呼吸点开命名为「Copy」的文件夹。

  页面跳转,上百个文件铺在面前,照亮了夏维颐的瞳孔,他一条条浏览下来,眼眶逐渐被热泪充盈。

  “南丧……”夏维颐低低喊他的名字,又是生气又是欣喜地说,“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这里面,是南丧复制的自己的数据库。

  理论上,如果夏维颐制造出核心处理器和大脑机体,再依样画葫芦地配置好各类感应器和接收器,然后导入南丧的数据库……

  他极有可能,重新做出一个南丧。

  夏维颐欣喜若狂,将南丧的数据库复制了十份,分别放在十个记忆卡里,生怕再失去。

  超级计算机的速度很快,夏维颐拢着一手的记忆卡袋,马上就要打电话给周拙。

  准备拨出的一瞬,他犹豫了。

  如果给了周拙希望,最后又交代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南丧,岂不是要让周拙更疯。

  他立刻摁下退出键,将这事儿先捂住。

  -

  周拙只在第九研究所呆了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他像是惧怕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头钻进南丧的家里,躺在南丧的床上,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

  可今天,就算走进了南丧的家,他也只感觉到围绕着自己的孤独。

  他寄着一丝希望在夏维颐身上,却不敢去看他们的进展。

  他害怕看见四零五散的南丧,更害怕知道一点不利的消息。他一味觉得,只要这么等待着,在某一天,南丧会回到他身边。

  人死了不能复生,可是南丧是仿生人,只要技术足够强,一定能把南丧找回来。

  可这场好梦醒了。

  他从舒适梦幻的泡泡中乍醒,四周的空气都生涩地要刺伤他的眼睛和喉咙。

  酒瓶被一路踢开,周拙走进南丧的卧室,将床上南丧的衣服拾起来抱进怀里。

  他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上面已经没有南丧信息素的味道了。但他仍然不放弃,额头压着那些衣服,躬身伏在床板上。

  每一次,他为了肩上的责任,都没有选择南丧。

  他总要让南丧等他、找他,而每次他都来的太晚。

  风从窗口吹进来,上午的阳光铺了宽宽一片在南丧床尾,周拙失魂落魄地抬头,看见光束里漂浮的细小颗粒。

  南丧是个睡觉不喜欢拉窗帘的人。

  醒来屋子里总是很亮很亮,他在床上赖很久的床,醒来以后喜欢把自己往前头一叠,脑袋放在腿上,长长的头发被床尾的阳光一晒,通亮通亮的。

  等趴够了,南丧就会从床上起来,站在窗边把手举的高高的,伸一个很久的懒腰。然后「哈」的一声开启美好的一天。

  但其实,周拙只见过他这样一次。

  每次他离开的时候,天都没亮。他很少陪南丧一起醒来。

  周拙伸手在阳光里抓了抓,那些漂浮物被他吵醒,避开他的手四处逃窜。

  一直到视线模糊了,周拙才收回手。

  在南丧家又住了一星期,第八天去门外拿易购宝上买的酒时,周拙碰见了抱着狗的女人。

  那女人从楼上下来,见周拙往里走,很快地过来打招呼:“诶,您好,您好。”

  门先她一步关上了,不过好在周拙的手顿了顿,留出一条缝。

  他的样子确实邋遢,而且还从门缝里瞧人,女人看清楚以后有些胆怯,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下,楼上住的应该是……周上将吧?”

  周拙没说话,目光移到他怀里抱着的小狗上。

  那是一只看上去还没有一个月大的小狗崽。

  女人看他关注自己怀里的小狗,干笑了一声,说:“噢,是这样,我家狗狗怀孕的时候,我贴了张领养通告,周上将联系到我,说等小狗出生以后愿意领养一只,可是你看这小狗……我联系他半个月了,都联系不上,所以就问了地址来送。”

  他仰头往上看,“我来两次了,敲门都没反应……不知道他还住不住这里?”

  周拙沉默了一会儿,冷声道:“不住了……”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办法联系他吧……”女人有点生气,“他打电话来找我的时候,听起来很真情实意,还说是打算送给Omega的新婚礼物,没想到最后竟然放了我鸽子……看来我只能重新找人领养了。”

  她向周拙抱歉两声:“打扰您休息,不好意——”

  说着说着,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凑过去看,“你……你怎么和周上将……”

  再盯两眼,还真是!

  “周上将?!”女人错愕,随后火气更冒上来,“你,你,你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拿走你领养的狗狗?虽然你是大长官,但你也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小动物都是生命。既然你当初说好了要领养它,现在又装死是什么意思?”

  周拙的唇抿得很直:“我不要了。”

  “可是你——”

  周拙「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不能收养这只小狗。

  小狗超人如果知道他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养了其他小狗,说不定会不高兴。

  门外女人骂骂咧咧好几句,说他「你有本事杀那么多丧尸,竟然没本事兑现自己的承诺」……

  周拙站在门后,垂下头。

  是啊。

  他这么有本事,怎么没有兑现自己对南丧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