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被他一声冷笑弄得汗毛倒竖。

  “你在想什么坏事?”

  “我在想……清衍君的游魂,怎么会到了道青身上,真是巧。”

  “清衍君什么?游魂?道青??”杜若差点从凳子上翻下来,惊得声调陡升,尾音都劈了叉,“你是说,那个自称阿晏的人,是清衍君??!”

  “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的恩人……”

  “大概也是他。”凌却尘又拈了一块云片糕,却没有送入口,只是盯着上面的花纹出神,“三十三年前就……难怪我遍寻九州,却怎么都找不到。”

  杜若完全没注意到他后面的话,眼底浮现出深深的忧虑之色,思忖片刻,撂下一句“我去去就回”,起身就往门外走。

  就在他快要摸到门板的时候,劲风拂过,门在眼前“砰”一声合上了,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他恼怒地回头看凌却尘。

  “莫急。”凌却尘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抢在他开口前道,“先别忙找掌门。”

  “你又想包庇他?这回可不行,这事儿太大了,除非你把我打晕了捆起来,否则今日休想拦我。”

  “他不是魔修。”

  “当年那事你没有亲历过,只是听了些传闻,作不得数。”杜若回想起自己惨淡的战绩,决定还是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坐了回来,苦口婆心道,“那届万宗大会我也在,师父他老人家也像这回一样,亲自查探过一遍。清衍君体内没有魔种,经脉也没有走火入魔留下的伤,却入了魔,说是被逼的,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凌却尘没吭声。

  他确实不知道这些细节。

  那个时候,他还在道青手里充当药引子,遍体鳞伤地挣扎苟活着。

  “后来青云落派人把洛怀川带来了,希望清衍君能在徒弟面前生出悔改之心,把背后的魔修供出来,谁料洛怀川也是个狠角色,见势不对,居然把人给杀了。”杜若啧啧道,“下手干脆,十分狠毒。灭口,一定是灭口。洛怀川叛出师门不久后也堕魔了,哪有这么巧合,八成是内讧……”

  “既然疑点颇多,仙鼎盟怎么就放过了水云台?”

  “呃,这……”杜若一时语塞,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继续道,“因为没有证据。而且,大多数人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此事一传开,都很同情遭欺师灭祖的清衍君。青云落损失惨重,死了很多守卫弟子,又不肯松口。可三宗六派的掌门哪个不是人精,一见两头为难,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和稀泥,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噢。”

  “如今清衍君的残魂又回来了,用的还是还魂术这样的邪术。不是师哥不信不过你,此人实在可疑,必须禀告师父才行。”

  杜若苦口婆心一番劝说,自觉已经把凌却尘说动了,又要起身,忽的被一柄剑压住肩膀,重重地按了回去。

  饶是杜若再好的脾气,也恼了。

  “凌却尘!你犯什么浑?!没见前两天魔修又卷途重来么?说不准那清衍君就是内应!”他斥道,“难不成你当真昏了头??”

  “先听我说。”凌却尘收回剑鞘,“听完后还打算去找掌门,我也不拦你。”

  杜若难得冷下脸。

  “行,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他不想看凌却尘的眼睛,撇开头,顺手往嘴里塞了两块云片糕,嚼两下才发现自己也被凌却尘带跑了,更气了,发誓不管这家伙怎么舌灿莲花,自己都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再心软。

  然后凌却尘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凳子上。

  “我亲眼见到过他堕魔。”

  “什么?”杜若立刻扭头看向他,还不小心被云片糕呛了一下,赶紧给自己灌了杯水,“慢着,你说慢点,什、什么???”

  凌却尘很浅地笑了一笑,转过头,看向窗外。

  “清衍君堕魔的那段时日,我都在他身边。”

  昏沉的天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

  凌却尘看起来和平日里很不一样,神色恹恹的,声音也轻轻的,说的很散乱,像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是在南寻州的一个庄子里,我不清楚道青……还有其他魔修到底做了什么,他每次被带回来的时候都奄奄一息,看起来像要死了一样,神智也不怎么清醒。后来混熟了,他会跟我找点话说,但不多,经常说着说着就昏过去了。”

  “南寻州?就是你被道青当药引子囚禁起来的那段日子?”

  “嗯。”凌却尘应了声,继续道,“他身上的魔气还是一日比一日重,大概也知道自己逃不过堕魔了,就把身上仅有的一样东西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心法口诀。”

  “教你?”

  “是啊。”凌却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地方又暗得跟鬼蜮一样,他又动不了,摸骨都没法摸,还敢闭着眼睛胡吹一气,说我根骨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连哄带骗地让我修炼正统心法。还说,他传授我的心法乃不世绝学,只要炼成就能从牢狱里杀出去——真敢吹啊。”

  杜若安静了一会儿,道:“他没说自己是谁?”

  “没有。不过……”

  凌却尘顿了顿,又看了眼杜若,似乎在犹豫。

  急得杜若推了推他:“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嘴紧不紧?”

  “那当然,不紧你替我缝上。”

  凌却尘笑起来,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满是怅然。

  “他骗我说,魔修的地盘风水实在太差,不吉利,不能行拜师礼,会克死师父的。若是此劫过后还有命再相见,那便是天定的缘分,到时便收我做关门弟子,还胡扯一通,说关门弟子是徒弟辈分里的无上荣耀,大师兄见了都得给我磕头的那种……若是没命再见,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无需知晓姓名,也不必记挂。”

  “当初你说的师承原来是——”杜若见他脸色不太好,及时打住,没往下说。

  “是。”凌却尘道,“不过,他大概已经忘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清衍君说,告诉他你是他未过门的徒弟?”

  “什么未过门……我又不打算说。倒是你,口风紧点,千万别漏了。”

  杜若:“???”

  杜若愈发看不懂了:“为什么?”

  “为什么?”凌却尘重复了一遍,神色微冷,“因为他徒弟太多了。”

  “太多又怎样?谁家徒弟不是葫芦似的连着藤蔓一串串,我家师父除外。你怎么还醋上了呢?”杜若简直无法理解这家伙在想什么,“难道说,你其实不想当他的徒弟?那你还拘着人家陪你扮师尊玩儿?”

  “谁说我不想当他徒弟?只是光做徒弟还不够。”

  他想做沈修远心里最特别的那个。

  杜若听出话外之音,终于咣当一声翻了凳子,摔了个屁股墩。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开始思考,到底是清衍君邪术还魂这事儿要紧些,还是凌却尘脑子出了毛病这件事更严重。

  -

  沈修远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师尊?是冻着了吗?”楚云山急急忙忙又找了两块毯子过来,抖开给他盖上,“要不要喝点热的?”

  沈修远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子里,差点被压断了脖子。

  “我说,乖徒。”他无奈道,“为师只是修为跌了,不是变成病秧子了。”

  “但师尊的伤还没好。”

  “好了好了,都好了。”沈师尊有些敷衍地哄着二徒弟,心里却在担心别的徒弟,“好端端的,长宁怎么会失踪……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楚云山撇了撇嘴。

  “他失踪前曾托人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要回老家处理点事情。后来水云台出了事,他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

  “老家?长宁他哪来的老家?”沈修远纳闷,“为师捡到长宁的时候,他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傻子,什么都不记得。”

  也因此对这个傻乎乎的三徒弟偏爱了些。

  后来三徒弟被治好了,不傻了,自己还是习惯性地偏宠他一些,闹出过不少事……沈师尊想到这里,偷偷瞟了眼二徒弟。

  果然见楚云山很是不忿。

  “师尊说了这么多,却总是长宁长宁的,对我只是一两句话随意敷衍。当年水云台乱成了一锅粥,我几乎夙夜不敢合眼,四处奔波,才堪堪维系住……”

  沈师尊:“!”

  二徒弟说得对。他赶紧亡羊补牢:“是为师的疏忽。为师本以为水云台早已散了,重生后日夜难安,没想到竟还有人竭尽全力留了个归处给我。听闻浮山还有水云台时,为师就知道定是乖徒们想尽办法保下来的。给为师说说,你孤身一人,是如何做到的?”

  楚云山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瞅了瞅他,再瞅了瞅,实在没忍住,又一次伸手抱住了裹得像只粽子的沈修远,把脸埋在他肩上,闷闷道:“师尊,我真的好想你。”

  沈修远也十分动容,搜肠刮肚准备再说点什么好好哄一哄。

  没等他想好,忽然结界微微一震。

  楚云山立刻松开手,拧起眉,看向门口。

  门外,凌却尘端着刚煎出来热气腾腾的药,礼貌地敲了敲门,不徐不疾道:“师尊,我把药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