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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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儿。”

  刀刃扎进苹果肉,被剥离的果皮与冷铁摩擦,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单人病房里,谢云暄满身颓然地坐在病床边,下巴冒了胡茬也没顾上打理,只是沉默地削着苹果,任凭展禹宁打电话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能有什么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啊,不要一个人脑补乱想了啊,下次放假你回来我还是好好的。”展禹宁直着背靠在软枕上,语气宽慰:“我学生...那小孩沉不住气,蹭到而已,破皮流了点血,给他吓到了,唬你呢...”

  他上身穿着奇怪的绑带,在背后呈八字固定在后背,锁骨处还裹着纱布,再加上腿上厚厚的石膏,使得他全身都呈一种奇怪的僵直状态。他不快地挪了挪身子,但由于动作受限,怎么都觉得不舒服,直到谢云暄伸手替他调整了一下。展禹宁一愣,浅棕色的瞳孔失焦又闭上,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哑然:

  “对了,你和谢云暄发火了?”

  电话那头的女孩声音低了下去,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

  “瞎说啊,能和他有什么关系,我骑车没注意蹭了摔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嗯?又想多了吧。”展禹宁嘴唇蠕动的频率更小:“不能吵架啊,和人家道个歉,知道了吗。”

  展婉宁羞恼不耐道:“行啦,我知道啦,你天天就知道训我...”

  展禹宁勉强地低笑了两声:

  “你先挂吧,这两天请假耽误事,在忙呢。”

  直到电话里传来挂断声,他才摁灭屏幕,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将手机放到床边的柜子上。

  这一切都被谢云暄尽收眼底。

  他的眼圈一瞬间染了红,很快又低下头去。明明垃圾桶里已经有了一长条完整的果皮,然而谢云暄依旧在削,一圈又一圈地砍掉苹果的果肉,仿佛若有所思又心不在焉地问:

  “不告诉她吗?这么大的事。”

  “说了她该担心了。”展禹宁神情奇怪,像是目空一切:“小姑娘感性得很,喜欢胡思乱想,都在准备考研了,别折腾她了,等她回来就好了。”

  他看不见了。

  因为颅内淤血压迫视神经导致的暂时性失明,开颅手术毕竟有风险,医生建议先观察等待一段时间等待淤血自然消散,只做了脑后伤口的缝合。此外右边锁骨Ⅰ型骨折,做手术切开复位内固定,打了块钢板,皮肉上伤口狰狞,以后免不了留疤。更重要的是,展禹宁右手本来就没力气,旧伤加新伤,以后右手基本上算是废了。全身上下,只有在沥青路上蹭破皮血肉模糊的伤口是最轻的。

  是他的错。

  即使知道老师也不是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那天晚上他坐在外面看到手术室亮红灯那一刻还是矫情地觉得自己仿佛魂魄剥离看到了走马灯。红光映在眼底跳跃浮动,和狂飙在车流里的车尾灯重合,和打架时流出的血重合,最后无数个影子交叠,重重合合,回到他冲着吴正硕眼睛揍下那一拳的下午。来龙去脉一点都不难猜,因果回环相扣的链条清晰可见,就是他的报应轮到了老师失明。

  他甚至没敢和展禹宁开口坦白,说出来他就更没有理由能够待在老师身边了。展禹宁什么都不知道,还轻描淡写地和他说,上一次出车祸是断了肋骨,这次肋骨没事,挺意外的。

  “还算轻的。”

  怎么能算轻的?他就应该用刀贯穿吴正硕的手掌将他钉在墙上,活剜了他的眼珠再割了他多嘴的舌头,省得他再狺狺乱吠。再或者...那时候就不该只打瞎他的眼睛那么简单,既然他已经有了案底,那么再多一条又有什么所谓?

  他就应该直接杀了吴正硕,这种畜生凭什么能够活的心安理得逍遥自在?

  ——杀了他。

  宛如有毒蛇吐着信子爬上手腕,谢云暄手上的刀口一顿,卡进空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苹果削没了,划开的指腹晚一步冒出细密的血珠,滴进散发着苹果腐朽氧化酸味的垃圾桶。他愣愣地去看展禹宁,看到的却只有失神不知道正望向哪里的眼睛。

  展禹宁看不到他的失误,就像他原本需要用一个精妙绝伦的谎言来圆自己身上打架的痕迹,也没了欺骗的必要。

  谢云暄喉结滚动。刀锋之下好像不止一个腐烂的苹果。

  ——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

  拇指的血珠渗进果肉的切片,污染出奇异的纹理色彩。

  谢云暄无声地将残次品扔进垃圾桶,转身去袋子里拿了一个新的,曲着拇指重新削起。他打量着展禹宁,嘴唇张合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小动作。徒然哑声片刻,谢云暄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展禹宁下意识往声音的方向偏转了头,然而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你问什么?”

  空气里沙沙声不止,谢云暄没说话,自己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展禹宁心里卷起了一个角,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那片毛躁。

  “应该是没找到吧。”他垂下眼眸道:“那一片三教九流的混混很多,警察也无从查起,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

  “暂时拜托了别的班老师代课,等淤血消了我就回去,马上要高考了,学生耽误不起。”展禹宁说着,下意识地想动肩膀,却牵扯出一片疼痛,只好停止苦笑道:“右边是动不了,但之前左手用的多,应该也够了。平时就改改作业,倒也用不着多费劲...”

  高考只剩下一个月不到,但医生说过,康复至少要两至三个月,这些时日够不够淤血消干净都够呛,然而他却喋喋不休地说着课时安排。他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是班级管理要注意的点,连同对每位同学考试前最后的提点。谢云暄唇角弯了下去,没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责任心,只是完美地将苹果切成了小块。因为展禹宁咀嚼幅度过大会牵动到伤口,会头晕。

  谢云暄用牙签叉住指甲盖大小的苹果块,摁在展禹宁唇边。苹果的甜味蔓进口腔,展禹宁听到他问:

  “...那我呢?”

  他问得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在车祸之前,是无法挽回的争吵,是谢云暄执拗的质问。再往先,是他划清界限又情难自禁地逾越雷池,是无法顾及自身的警告。唇边的苹果变成了难以下咽的毒药,但谢云暄却强硬地塞进了他的牙关,好像大发慈悲地再允许他用咀嚼的时间多思考几秒。

  然而他此时的状态却连谢云暄的脸都看不见。

  被子下的手紧握成拳,展禹宁将苹果嚼成沫,慢慢将头向反方向偏去:“我现在的状态也照顾不了你了。”

  那个声音说:

  “我需要过你的照顾吗?”

  “等到毕业。”展禹宁提高了音量打断他,随即又萎顿下去,“就等到毕业,本地的大学都有点可惜了,你好好高考,考个外地的大学...就这样重新开始。”

  替自己安排一个没有他的未来,这就是他一直兜兜转转却又说了很多遍的答案。

  话语落空后空气一片静谧,谢云暄停顿了片刻,又重新将苹果块递到展禹宁嘴边,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

  “我知道了。”

  他知道没有人会选择他的。

  病房里只剩下机械的咀嚼声,展禹宁像是觉得尴尬,但无奈受制于人,只就着他的手又吃了几口就借口说头疼。然而他连逃避都做不到,还需要谢云暄替他喂药放倒床垫。

  虽说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但其实展禹宁自从看不见了以后都睡不好,基本都要到后半夜才能入眠,可但今天他入睡得格外快。谢云暄关上灯,又歪着身子替他拉上了帘子,他的右手一直卡在床边不动,因为衣角被展禹宁攥住了。

  “明明就离不开我。”

  谢云暄盯着床边的凸起,是展禹宁腿上的石膏。越是寂静的时刻,谢昀晞的声音就越清楚:

  折断他的手脚,让他离不开你。

  他没有这样想的,但是老师不仅骨折了,还暂时失明了。在听到展禹宁的答案时他看着的就是他的石膏,愧疚演变成了一点庆幸,庆幸展禹宁就算不愿意也逃离不了他。

  “你能理解我的,对吗。”谢云暄的目光流连:“就像你对你妹妹撒谎一样,我也不能告诉你实情,我只能把你藏起来。”

  “因为你已经想离开我了。”

  展禹宁向前俯身,轻吻他干涸的唇瓣,舔舐他发苦的口腔与舌头。他只敢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偷偷吻他了:

  “展禹宁,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止步于师生关系的。”

  单打独斗时他从没害怕过,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东西。活得行尸走肉,他可以像疯狗一样不顾后果,把自己连同所有人往泥潭深处里拽。可空瘪的躯壳一旦尝到了欲望的滋味便再也忍受不了饥饿和干渴,如同上瘾般疯狂地骐骥渴求肖想。长期居住在真空环境之下,他连新鲜氧气的压力都承担不起,呼吸一口都要爆肺而亡。

  欲望就是他最大的软肋。谢昀晞抓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是自身难保的窟窿。

  可人都是为了欲望而活的,既然体味过了,对谢云暄这种亡命之徒来说就绝不可能放弃。

  他只可能为此不择手段。

  展禹宁没过几天就出了院,之前因为胆囊炎的时候谢云暄好歹还出口阻拦过,这次竟然什么也没说,完全遂了他的意,转头就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他想回学校,谢云暄再清楚不过,可连突然之间眼睛都看不见,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人又怎么能教书。

  为了减少触碰到肩膀的可能,谢云暄只能揽着他的腰将他抱上抱下,前前后后从住院楼又抱到车里,展禹宁都很少开口,只有在失去依托时死抓着他肩膀的手才能暴露出情绪。

  谢云暄放好靠垫,将他在后座安放好。扣上安全带时展禹宁听到他意味不明地说:

  “你真的很信任我,老师。”

  展禹宁皱着眉头,茫然地反问道:“什么?”

  谢云暄却直接绕开了他的话,将他打着石膏的腿挪正道:“旁边有磕碰,别乱动。”

  说实话,刚刚知道失明时展禹宁心里绝没有现在这么起伏不定。那时只是得到一个通知,以为只要等下去,哪怕有麻烦的地方也忍一忍就好。可行动不方便尚且能以少活动来忍,世界陷入黑暗的恐惧却如白蚁噬心时时刻刻缠绕着他。时间失去了意义,他的感知能力消退殆尽,昼夜都显得漫长。更何况他向来习惯以观察别人的脸色而活,现在失去了这一点,他成了只能被注视的一方,好比蒙上眼睛被推上展览接受所有人围观的笑话,如芒在背,每多一秒暴露在外界都感觉毛骨悚然。

  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依靠之前的经验拼凑出来的一个不确定的想象。唯一确定的,是谢云暄靠近时带来的热量,以至于每一次抱着他的时候他都不敢放手,却又怕他看出端倪。

  车不知道开了多久才停,他感受到谢云暄打开车门下了车,却迟迟没有绕到他这一边。展禹宁想忍住的,却还是不自觉地自己解开了安全带,手指一边摩挲一边对着内侧的按钮不断乱按,直到车门打开,他被扣着腰抱到了轮椅上。

  谢云暄没有说话,只是推着轮椅往前走。

  小区门口有自动门滑动的门槛,还有一条快坏掉的减速带,然而展禹宁一路都走得很稳当通顺,轮椅应该是新的,车轮骨碌碌转,声音清脆。

  但奇怪的是它响了太久了。

  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有几步,展禹宁闭着眼都能走出来。饶是他现在坐在轮椅上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也能感到谢云暄带着他走得路程绝对不止往先回家的那一截。他突然就想起谢云暄的玩笑话了,说:你真的很相信我。

  “我们要去哪?”

  展禹宁仍然保持着健全时的习惯,焦急地转头左顾右盼,然而他只能略微感知到光线,什么都辨认不出来。

  谢云暄没有说话。

  “谢云暄?”

  耳边连人声都没有,四野阒然,只有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寂静到展禹宁觉得心慌,就好像他被困在了一个虚无的牢笼之中,被所有人忽视。这种自我焦虑一旦起了念头便再也止不住,他下意识地伸腿想要起身,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扣死在了轮椅上。

  周围有谁?

  谢云暄为什么不说话?

  ...推着他的人还是谢云暄吗?

  不战而寒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展禹宁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终于孤注一掷地伸出手指想要卡进轮胎里,轮椅猛然停住。他听到了谢云暄带着怒意的声音:

  “你的手指也想断吗?”

  发丝因为冷汗黏在额头上,展禹宁猛地向后抓住谢云暄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回家吧?你要带我去哪?”

  “去哪也是我告诉你的。”谢云暄松开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你看不见,所以,问我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展禹宁瞳孔皱缩。

  谢云暄绕到他身前跪了下来,用才结痂的手指替他移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看着他眼瞳发颤,因不安而咬的嘴唇发白的模样失了笑。谢云暄拨开展禹宁的唇瓣,随即弯腰,轻轻吻在了他的唇上——

  “回不去了,老师。”

  “我不会再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