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庙会？
拥挤的人潮发出驳杂的声音与气味，视野也与平时略有不同，向时雁迷惑地晃了晃脑袋，忍不住用爪子扒拉自己的鼻子，无论是肉垫还是黑鼻尖都有着一种十分奇妙的柔软濡湿的触感，向时雁甚至能闻到自己的味道。
暖烘烘的寻常野兽的气味。
野狐狸表情矜贵，蹲坐在佛像脑袋上淡然地抬起一只爪子，然而虽然体内灵力充盈，却不如她所想那般调用自如。向时雁定睛看向触摸着空气的爪子，灵气缠浮稳定，想象中编织的净体咒法并未出现。
向时雁变成了一只野狐狸，肉眼可见的孱弱且无法使用仙法。
“但是很可爱。”恼人的耳语小声嘟囔了一句，发觉屏幕里的灰狐耳朵转动了一下，又忽然郑重起来，“咳咳，应该是幻术的作用，建议宿主尽快离开这里，您的状况十分危险，趁早逃离贺鹤为好。”
“话虽如此……该往哪里走呢？”
向时雁在菩萨金身上蹭了蹭爪子和皮毛上的脏污，一旁看顾佛像的男子终于发现了大不敬的野兽，挥着手臂朝她大喊大叫着驱赶。向时雁知趣地从佛像上跳下来，踩着被雨水打湿的石砖左顾右盼。
幻术千奇百怪，说起来还是狐族的拿手好戏，不过向时雁自小在玉苍山长大，几乎没有机会接触。
幻境重在困心，为了迷惑阵中之人，将其留在幻象之中，经常幻化出陷阵者渴求之物或恐惧之物来干扰其精神。只需坚定心智，找出生门即可。
只是贺鹤的手段应该不会如此简单，最坏的情况下，非得用神识将整个幻境击碎才能脱身也说不定。
街道一片繁华，人潮拥挤，两边的摊贩争相吆喝着，其中一些小食散发出十分诱人的气味，向时雁的肚子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声，她赶紧快步经过。
立起的大耳朵里钻入的尽是欢声笑语，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热闹温馨的气氛在空气中漂浮，这的的确确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光景。
远方的城墙有着熟悉的轮廓，向时雁试着朝那里跑去，却发现一面空气墙挡在了前方。这个世界只有环状包围着圆湖的街道，人流永不停歇，反反复复循环。
狐狸扒拉着眼前的模糊墙壁，望着有些印象的城邑剪影出神。
向时雁年幼时随母亲住在京郊的庄子里，倒也算不上荒僻，倚着山势略高于平地，她的房间在阁楼上，有一面窗能将远端绚目的灯光尽收眼底。
她年少时京城安泰，也少有天灾，百姓生活富足，城中逢年过节便会有这样的集会。一次能持续三到五日，还有人从山上的庙里“请神”下来，夜半时分打着灯笼抬着神轿的长队会从远处的山峰一直蜿蜒到城中灯火通明处。
有时候孩子们会结伴同去，但大多还是被父母带着前往。孤单的向家小姐在这种时候总是从黄昏起便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走远，再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淡。
在向时雁的记忆中，有一年中秋京中的本家派人来请她和母亲到大宅中过节，但那女人又喝得不省人事，于是只有她一个人跟车前往。马车穿过城隍庙附近的灯会，女孩撩开帘子悄悄朝外面看了两眼，那就是向时雁对庙会的全部印象。
当夜的家宴结束后，几个表哥又来欺负小结巴，说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年少时的向时雁只会跑到假山中躲着悄悄抹眼泪，让下人一通好找。
她还隐约记得，当时她哭得实在难看，被一个比她小了几岁的族妹撞见，还从那女孩手上得了一个飞龙糖画。
平心而论，向时雁觉得自己自幼锦衣玉食，比起年少时便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玉明师姐已经优渥太多，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值得不满的，年少时不值一提的隐秘渴望而已，向时雁游历四方时也不曾有闲心去凑过热闹，这幻境如何能将她困在其中？
只有一只小狗那么大的狐狸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乱窜，向时雁对这种形态越发得心应手，如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从一个又一个人脚边飞过，在鞋面上留下梅花状的泥痕。
逛庙会的人太多了，向时雁狼狈地从人堆里脱身，跃上湖堤甩了甩身上的水珠，整只狐毛蓬蓬的。有只野狐狸在乱跑十分惹人注目，向时雁不过在这里蹲了一会儿，河边放花灯的陌生小孩便凑过来摸她。
“确实有些熟悉……”小狐狸伸着脖子躲避着两个容貌别无二致的女孩挠她的手，却被逮到了耳朵，没轻没重地一顿揉捏。
靠近街道的竹林是当初她亲手种下的墨竹，街上随处可见双胞胎女孩，而眼前被长街环绕的湖泊看起来也分外眼熟，直到湖面上的浮萍被漂流的花灯照亮，向时雁才发觉它与当初自己救下槐叶的地方颇为相似。
“系统，我算不出来这幻阵的生门，你可有法子？”灰狐狸害怕再被路边的小孩缠上，躲躲闪闪地沿着湖堤向前小跑着。
“咕噜噜……”肚子又发出不雅的叫声，向时雁也对此无能为力，她寻了许久，不仅没能算出生门，也不知道阵眼究竟在何处，有些无措地漫游着。
“宿主请稍等，正在分析信息流……”
好饿……这些凡间烟尘从没有这么诱人过，向时雁下意识地在一个摊子边上蹲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笼屉上蒸出的股股白雾出神。
这虚有其表的热闹才不可能是她的执念，一定还有什么她没发现的东西。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向时雁顿了一下，她此刻正坐在透明障壁附近，身后是那座空无一人的小桥。那是联通京城街巷的通道，庙会中往来的看客大多是从此而来，但眼前这熙攘人群早已身处环状街道中，此处无人问津，与繁忙的街道分隔开，甚至有些寂静。
向时雁先前看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从小桥过来，怎么……
就是这一愣神的间隙，那人的手便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身上。向时雁背毛耸立着蹦起来，扭身对着陌生人发出低沉颤动的威吓声。
身着华服的少女也被她吓了一跳，无措地收着手，黝黑晶亮的眸子睁大了，声音软软地安慰着：“嘘——嘘——乖，小狐狸乖……”
向时雁的耳朵下意识地耷拉下来，她茫然无措地后退了两步，看向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少女的脸上还可瞥见一点与向时雁相似的痕迹，雪白细腻的肌肤与向时雁印象中暗黄无光的女子却截然不同，小狐狸定定地看着那双活泼的黑瞳，饱满的鲜活气息由内而外地散发。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少女蹲在地上向前一步，朝飞机耳的小狐狸伸出手，“乖孩子，来我这里……”
向时雁年幼时梦中才能听到的话，向怀蕾却随意地说给了一只脏兮兮的野狐狸听，坐在长廊边看着庭院饮酒沉默的女子忽然变了个模样，让向时雁有些害怕。
灰狐弓着背，一点点地向后退去，仿佛眼前呼唤着她的少女是什么洪水猛兽。
为什么……这女人会出现在我的幻境中？还是以这幅面貌……
向时雁从未见过母亲年少时的模样，在她的印象中那个女子好像出生起便是厌世嫉俗的冷淡模样，失心之人此生再无所爱再无所求，只是一味地继续糟践自己，三十余岁就喝酒喝死了。
显然，眼前的女子也并非真人，不过是借由她的幻象出现的傀儡罢了。
少女表情温柔，看着不断退缩的小狐狸无奈地站起了身，一点点后退着远离，目送着灰狐尾巴一甩窜进了竹林里。
发觉小狐狸并未走远，瞪着黑色小眼睛卧在地上远远地盯着她。向怀蕾又不舍得走了，向时雁看见她盯着自己方才在狐狸身上摸了两把的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才留恋地一步三回头走入人流。
夜幕彻底落下，向时雁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圆月，纵身追了上去。要只是无尽循环的庙会那便只是隐藏着出入口的迷宫罢了，果然不会那么简单。
她抬头看了眼天，模糊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记下。向时雁刚醒的时候天色还有些光亮，眼下已经彻底入夜，不知是否是这个缘故，流动的人群忽然比之前要拥挤了许多，也不知他们是从何而来。
狐狸小心地走在小摊小贩的边缘，人们脚边稍稍空旷的地方，不太熟稔地在空气中混杂的气息中寻找着方才的少女。
向怀蕾不像她那样可以在人脚下乱窜，没走出几步便被向时雁追上了，而单纯地左顾右盼的少女全然未觉。
向时雁心情有些微妙，三百多岁的女修至今还记得女人病逝之前情绪较过去变得十分不可控，那个冬日缠绵病榻的人一脚将供暖的炭盆踢翻了，炽红的火炭全都倾倒在来为她看病的大夫身上，她瑟缩的女儿不敢忤逆母亲嘶哑的吼声，只能悄悄为她偷来酒瓶。
濒死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风度，醉意上头的女子一把将空酒瓶摔到了怯懦的女儿头上。
狐狸下意识地伸出短短的爪子，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疤痕在她踏上仙途后不久便消失了，向时雁只摸到了下意识地压下来的耳朵，触感好像连头皮上的绒毛都炸了起来，陌生的兽身擅自做出了反应。
或许年幼时还有些难解的怨怼，但现在向时雁却无法再继续恨她。究竟是多么神奇的秘术才能让被活活挖去心脏的人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但向怀蕾的所有情绪已经不在那具肉身与魂魄俱破烂不堪的身体里。
常人性命至多延续三到五年，且几乎看不出活人样。向时雁不敢声称女子苦苦坚持是为了自己，但至少向怀蕾做了她十三年的归宿。
四处闲逛的少女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狐狸躲在她身后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边上，谨慎地露出半个脑袋，看着向怀蕾饶有兴致地停在一个摊位上打量挑选。
卖面具的摊位上，身着白衣的书生从呆愣地盯着他瞧的摊主手中拿过一个白狐面具，偏头看向少女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面具下透出，看得见笑意。
少女一怔，有些羞涩地应答，两人欢喜地攀谈起来，少女絮絮叨叨，男子以专注又深情的目光看着她，然而向时雁却无端感到对方瞥了自己一眼。
与自己全无二致的桃花眼闪过一丝冰凉，向时雁看到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这幅兽体无法如她的思绪一般迅速反应，向时雁只得坐视一颗豆子大的钢珠没入自己眉心。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生病有点难受，对不起大家QAQ
感谢在2022-10-12 13:31:36~2022-10-15 23:2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作者加更了没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群管理员 6瓶；作者加更了没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