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和师祖说了些什么？”付知摸索着走出天机居室的门，却骤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去——这是她过去没有的习惯，仿佛自己仍能够视物一般。空洞的双眼左右活动了一下，最后还是依赖听觉缓慢地将并不存在的视线落在了身侧。
少女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神色冷淡，她看着那人消瘦的背影，眸子轻轻压下，下意识地偏开了眼。付知并未答复，少女也在一息之后察觉自己方才的问话似乎窥探之意太浓，舌头有些发紧，僵硬地转了话头：“师尊让我送小师叔回换身池。”
这句话似乎也不大合适，少女抿了抿唇，突然有些局促起来。
“那便回去吧。”付知细细听着，少女方才忽得有些凝滞的声音穿过她的耳朵，叫她反而感到惊讶。
她对着不知面的师侄伸出一只手，少女知她看不见路，眉头一皱，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偏开脸有些勉为其难地将自己的手搁在她手心里。
小师叔一身病体，指尖凉得要命，她回想起之前将付知从池水中抱出时感受到冰凉，又莫名难过了起来。在天机门，天赋是一种沉重得叫人不敢触碰的负担，她在此生活了十余年，愈发觉得所谓天道垂怜示下的暗语宛如毒物，甚至某次玩笑或练手的卜卦都有可能取人性命……既然天机不可泄露，为何又故意叫人窥见？
天机门上下唯有付知稳定地操纵换身池的傀儡，不知是否与对方不同寻常的天分有关，但这也不过是一时之计。人死不能复生，怎么有使得已死的躯壳复活却不付出一丝代价的道理呢？然而她不过是区区一个长老弟子，甚至不敢断定师尊是否对这样的异术知根知底。
或者说，付知不自然的虚弱正是自己那对朝不保夕的长老地位不满的师尊所为——她颤抖了一下，眼睛有些紧张地胡乱瞥了一下，若非师尊搭救，她早已不知道死在了哪里，这样揣测便是忘恩负义了。即便如此，少女仍然因为这个猜测而流下一些冷汗。
她当下便想反握住付知的手，然而游鱼一般冰冷滑腻的触感却骤然从手中抽离。少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想要牵对方的手，脸上有些羞意上来，于是任由付知抓住她的衣袖，一言不发地抬腿便走。
付知被她骤然一拉，差点没能捏住她的袖子，有些不安地用力攥紧了，不明白为何刚才还好好的人又生起气来。
她想起白日与贺鹤的对话，眼下被不清楚姓名长相的少女牵着又不自觉地回忆起今日看到的两个天机门弟子，说起来，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天机门人的脸……
付知瞎了十一年，长久的黑暗使得她在重获光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习惯，尖锐明亮的视野中略过的每一个图景都作为一种新奇的记忆被她不自觉地铭记在心，付知明白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光亮不消多少时日便会很快离她而去。
正因如此，今日在天机座前，她又一次听见慕华的声音时脑海中却反复略过少女端正恭敬地身着靛蓝色袍服微笑的模样。慕华是大长老的弟子，天机门人讲求缘分，并不像寻常修士那样随意收徒，长老弟子在天机门很少见，慕华又在少年时便得天机喜爱，因而才有资格陪侍在师尊身侧。
大师侄在门中声望很高，时常辅佐师尊管理门中之事，此次又因为为人稳重被派去与玉苍山的队伍接洽——就为天命之事，实际上天机门看中玉苍山远胜太虚宗百倍，可以说是一要务——方才慕华在天机与众长老面前仔细汇报玉苍山四位领队人物时付知又走了神，不过还是能听出，少女的音调，乃至付知因今日所见而冒出的她讲话时微笑模样的想象都透露着一种仿佛占据着要位的笃信与平静。
那样的人显然比她更加适合掌门之位，大师姐天资卓绝，在师尊病态初现之时便已经开始辅佐事务，慕华更是能干非常，由她们这一系来继承天机之位再合适不过了。付知不由得颤抖起来，常理而言确实如此，可若师尊临死前选出的继承人是她……那付知又要如何自处？
众长老除她以外无不是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不要说一众师姐，就连师姐们的弟子比之她也不知道出众多少，刚才师尊遣散众人独留她一个密谈时表露出的意思实在令人担忧，让付知忍不住在脑中反复思索。
少女回头发现付知神色空蒙好像有异，心里料到是师祖单独与付知说了什么，师尊离去之时嘱咐自己在此等候，仔细询问，一如当日遣自己来与这恼人又不甚熟悉的小师叔打好关系，只可惜她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想来付知现在也不会再与她交心。
少女扬着头：“小师叔不会是又走累了吧，实在拖沓，不如我再抱你回去……”
付知一下子从思绪中跳出来，羞赧道：“不必了，既然不着急，这两步路我还是能走的。”蜷缩在别人怀中不光叫她觉得自己十分无用，被师侄抱着行动时还总有种被他人看着的感觉，即便现下夜已深了，没什么弟子走动，她也不想再丢一次这个人——为了配合她的任务，夜已深了师尊才召人议事。
“台阶——脸皮薄就别再往那池子里扎了，这才没多久，就把自己弄得跟病痨鬼似的，走两步喘三次。”
付知脸色一白，双目见惯了美人颜色后她反而没了盲眼时的无动于衷，她想到向时雁，想到贺鹤，想到慕华——想到自己像个瘦骨嶙峋的骷髅似的，心便难以平静，或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卑怯缩也是常事，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每每升起那样的想法时便觉得自己分外矫情，逼着自己不去思考，却反而让那些思绪困死在心中了。
实际上，盲眼至今，付知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长相了，只是心里存着一幅怪异的图景：病态无光的本体，若是蜷成一团，不知道能不能填满傀儡的影子。
在换身池启用以前，她虽说也是一身病体，但倒也不至于虚弱至此，付知攥紧了少女的袖口，脑海中又瞬间闪过许多东西，师尊的手在她掌心书写时的两相静默、眼含冷光用力捏住她手腕的向时雁，还有——
魔头在她耳畔细语着“交易”时的笑容。
付知被台阶绊了一下，她的腿软下去之时少女才发觉一直默默跟着自己的人已经满头冷汗，失焦的目光虚虚凝视着地面，被低阶弟子们擦得闪亮的木质地板上落上一两滴水珠，让少女一下子慌了神。
少女赶忙扶住付知，以免她歪倒摔在地上。女人比她大了六岁，性格恬静，偶尔会露出与容貌十分相符的忧愁老成的模样，付知的表情并不很多变，以至于少女看着她眉眼中唐突的无助与惶恐也连带着无措起来。
所谓的交易……达成的前提之一便是付知要成为天机，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师尊在她手上一笔一划地叮嘱着她不要被贺鹤干扰，只一心与秦邈打好关系便是之时，付知才恍然有了自己已经难以从这条路上逃脱的自觉，她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却仿佛正与师尊安静又认真的表情相对的错觉，那种无需任何表情和声响便能传递的压力让她难以呼吸。
付知自问，她在放松神经迈入凶星貌似宽和的陷阱之时确实不自觉地将贺鹤看做比同门们更加可信的人，直到淮海城事件后，付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是的，她害怕贺鹤。
“不舒服吗？我说你……”付知闻言便想挥开少女搂住她肩膀的手，但想站起来时却连气都喘不顺了，只能任由对方箍着自己。
耳中一片嗡鸣，身体也冷得要命，好像生命骤然从体内抽离，付知颤抖着揪紧了胸前的衣襟，只觉得一阵难以呼吸。
少女端起她的脸，慌乱地对着她失神的眼睛说话：“我去……我去叫人，你——”
看起来好像已经脱力的付知却趁着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腕，清澈黝黑的双眸睁圆了，让少女有种正在与她对视的怪异感。
付知因喘息而难以连成句话语中带着鲜明的冰冷：“师尊令……二师姐与我接洽，你不过是领命来监视我……丢我在此自生自灭就是了。”
长久的无言，同付知在师尊面前时一般。
“你瘦了许多。”师尊在她手心写道，另一只手从她额前一直抚摸到下颚，好像真在为爱徒的疲态而神伤一般，然而却一句不提弃用换身池的事，转而询问起天命的状况来。
师尊总喜欢这样慈爱地抚摸她，令付知想到记忆深处残留的一些关于母亲的印象——柔软的手捋过鬓发时的触感，她曾经多么希望能看一眼师尊的模样，眼下却有些畏惧了，害怕对方的眼中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纯粹，而是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她强硬地抽回了手，用力攥住师尊的手腕，女人已然失聪，或许也难以察觉弟子口中发出的类似于咬牙切齿的声音，平静地伸出另一只手摆在付知面前，好像是在示意自己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写道：“你为什么没有死？”
付知的指尖轻轻点着师尊的掌心，感受到天机门的领袖、悟道修行七百余年的化神修士不自然地虚握了一下拳，差一点就将她的手指攥住，接着又状若无事地再次摊开五指。
她在煎熬的长久静默中于师尊的掌心写下许多话，因着心绪满载才不至于在气氛愈加凝重的空档思考师尊是否在以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手指动得飞快，以许多两人之间交谈惯用的连贯敲打触击代替“天道”、“命数”一类的词语。
“天道指示吾等以维护修仙界为己任，辅佐天命铲除魔头，却又为何在多年以前让你窥探到那凶星的命劫，将如此机要示予渡劫者，”付知点点师尊的某一指节，大概表达代价如何如何的意思，“你却只是失聪哑口……仔细算来她若是命数已定，今日又怎会生龙活虎——”
师尊缓缓握住她颤抖的手，在她腕上画了几道，大意是要她回去休息。
虽同为金丹，但付知本就不曾与人交手，现下又上气不接下气，轻而易举便被少女挣脱反制。师侄反手将她扯起来，将她背在背上：“废话这么多看来是没什么大碍，回去了。”
付知的双臂被她拉着垂在她颈侧，脸颊搁在少女窄瘦的肩上。
她双眼不便，其余感官便十分发达，但除却声音能记住的也唯有气味，叫人不好意思说出口。在玉苍山下榻的客栈中，她与慕华擦肩而过时闻见对方身上书卷与墨香混在一起的独特气味，也闻见另一个长老弟子衣上紫阳花的气味。
好像雨后漫长的湿气上涌，将庭院中被碾入尘中的花香扬升到楼阁之上产生的一种……与少女身上温暖气息混合后让人有点安心的气味。付知离开池水的夜晚并不总有人驻守，她便自己穿着湿漉的衣裳靠坐在梁柱旁吹风，想象着庭院中的花海。
听见少女衣裙蹭过花枝时露水弹动的声音，付知伸出手，正好在锦簇的大朵花团上拂过：“紫阳花开得怎么样？”
对方说：“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夜已深了，眼见着黎明的初光就要升起，天机端坐在蒲团上，表情不带什么悲喜地垂眸看着翻阅自己居室中藏书的少女一言不发，双手也安静地搁在膝上，间或扫一眼窗外渐渐褪去的夜色。
“我说藏书阁有关外丹之术的书籍都在哪里，原来被你搬到自己房里来了。”少女坐在书堆中间，视线无聊地在书中图画文字上扫过，她笑着抬眼看着容貌并未改变多少的女人，试图将那个说话慌张又结巴的小修士与眼前沉默的女人对上号。
“混得很不错啊，命真够硬的。”
天机沉默不语——反正她本来就说不了话，大概也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贺鹤有些无趣地起身朝她走去。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回来啦！比说好的拖了一天真是对不起……
小熊带来了新人物，是不是大家看得更迷惑了，先说一声对不起QAQ
写出来的成品付知0里0气的，跟我一开始的预想有点不大一样，总觉得越写越像是被贺鹤欺负的老好人，被本人开除1籍，感觉怨种大好人只能做0
感谢在2022-06-15 23:59:30~2022-07-06 23: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kolndgkn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锅烫鸡蛋 74瓶；九万里 67瓶；灯月 50瓶；Akolndgknng 11瓶；绿然没了 10瓶；茶小猫苏柠 6瓶；阿布 5瓶；鹤群管理员 4瓶；廉价巧克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