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皮肤很白,是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虚弱的白。
透过那么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能够看清每一条面部毛细血管的走向, 这使她看上去完全不是像是一个由皮肉组成的人, 而更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白色气球。
有一条蜿蜒丑陋的疤痕从前额上端一直延伸到左侧脸颊的下端,占据了小半张脸。
是某种尖锐物品划伤面部之后,经年留下的疤痕。
江秋凉猝然想到了《安徒生童话》封面上那道丑陋的填补。
究竟是当年的伤真的太深了,根本无法修复,还是拥有者有意为之, 特意当作一种“纪念”?
她的头发很长, 从腰侧垂下来, 耷拉在平台上, 衣服像是某个人留下来的工作服, 因为真的太大了, 上衣的末端一直拖到她膝盖的位置,看起来也很破旧, 不过材质很好, 至少在当初买来的时候, 似乎价格不菲。
左前胸口有一块名牌,这块名牌看上去倒是刚刚缝上去的, 布料很新。
“安娜……”江秋凉默念。
安娜又缝完了一个娃娃, 她对另一面歪过头, 竟然笑了。
她的右肩膀上居然靠着一个人!
江秋凉微眯起眼。
不。
不是人。
那是一个玩偶。
玩偶的肤质很明显, 仅仅一块耳后的皮肤已经足够确认。
不管如何,这个玩偶出现在这里, 肯定有特别的意义。
难道,这个玩偶,就是她在剧院里,口中那个作为完美作品的“他”?
江秋凉想要更加清楚地看清玩偶地真面目,奈何玩偶被安娜挡住了大半身体,她似乎是在有意遮挡这个玩偶,或者说是维护,她对这个玩偶的动作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和对待其他正在缝合的玩偶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你喜欢这首歌吗?”安娜唱完了凌乱的曲调,转过头问玩偶。
玩偶:“……”
安娜在等待,几秒钟后,似乎是等到了玩偶的回答,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以前经常听你唱,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玩偶:“……”
安娜:“哦,是的,我只为你一个人歌唱。”
江秋凉默默皱起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安娜的自言自语,而是因为……
从他的角度,玩偶偏开了一个很小的角度,露出了半只玻璃材质的眼睛。
光滑的,阴森的,没有什么情感的眼睛。
江秋凉记得,安娜说话的时候,肩膀的幅度没有改变。
难道是玩偶自己转过来的?
江秋凉默默把头往里面缩了点,脚后跟往后挪了半步,整个身体呈现出警惕的紧绷状态。
于此同时,他的手背感受到了一连串长短不一的轻叩。
凌先眠在他的手背上敲下了一串摩斯密码——
.-. ..- -.
RUN!
玩偶突然抬起头,盯着江秋凉的方向,发出了一长条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在惊悚的背景音里,安娜的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度,猛地看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几乎是同一秒钟,被发现的二人同时朝着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这次木板没有来时温柔的待遇,因为瞬间重力的落下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吱声。
脚尖扬起的尘埃还没来得及飘起,两个人就齐齐迅速消失在了转角。
“你早就知道她会发现我们!”江秋凉对着完全没有合作精神的凌先眠发出一声怒吼,“存心的吧!”
两个人身高腿长,跑步的速度近乎不相上下,凌先眠只比他略快两步,仗着江秋凉现在没空打他,居然还有闲心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前轻点上扬,做了个非常欠揍的敬礼的手势。
如果不是身后的女声快速呼啸而来,伴着玩偶嘎吱嘎吱讨厌的威胁,以及一群蚊虫聚集飞来的嗡嗡声,江秋凉真的很想一脚踹在凌先眠挺直的后背上,再按在地上狠狠揍几拳撒撒气。
熟悉逃生游戏的人大多知道,在对方不是人,特别还是有蚊虫的情况下,躲在一个封闭的角落里希望挨到游戏结束,无异于一只猪在猪肉脯店里举着一块“我很好吃,快来尝尝我的味道”的牌子,穿着夏威夷草裙跳热舞。
基本属于作死行为。
当然,那种出身自带金光的锦鲤除外。
江秋凉不认为自己属于锦鲤,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锦鲤这种超现实的生物,他的存在大概就是锦鲤的反义词。
没错,所以即使转角处有几个看上去很可疑的躲藏点,江秋凉还是迅速无视,义无反顾朝着楼梯,哦不,是麻绳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个人被激出了血性,越跑越快,几乎快出了重影。
穿过这个转角,光线越来越近,江秋凉堪堪刹住车,利落转弯,他的鞋子划出了很长的一段痕迹,瞬间降速扬起的灰扑在墙壁上。
凌先眠跑在前面,头也不回:“比一下?”
江秋凉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往前冲,跑到凌先眠身边:“比什么?”
“比谁跑得快,”凌先眠终于转过头,他眼中的一点戏谑落在江秋凉琥珀色的眼眸中,“敢不敢?”
“比就比,”江秋凉扬了下下巴,做出一个同样轻蔑的回敬,“我怕你不成?”
再转过一个弯,视线豁然开阔,平台有二十米左右的长度,如果人在行走的状态下,确实很富足。
但是对于正在全速冲刺的人……
这段距离根本来不及反应,眨眼之间就来到了尽头!
江秋凉和凌先眠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字的交流,两个人在视线开阔的瞬间加速向前冲去,如同两把刚刚甩出的利刃,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以同样的姿势,快准狠踩中栏杆的顶端,利落抓合、松手、纵身,急急坠落到深渊之上的铁丝网上。
嘎吱——
铁丝网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噪音。
江秋凉凭借惯性翻滚向前,及时保护住自己的头部,做了个一个很漂亮的落地姿势。
余光中,楼上黑漆漆的蚊虫如同压城的黑云,彻底挡住了二楼的亮光,楼下原本面无表情的人群听到奇怪的动静,突然像是发现了腐尸的鬣狗,齐刷刷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不好!
江秋凉心中大喊了一句,半秒之内飞速蹬着铁丝网,飞速朝着反方向跑去。
凌先眠没有这半秒的迟疑,他跑得比江秋凉略快五六米。
江秋凉也顾不得下一脚会踩在网格上还是空隙上,他只管跑,使劲跑。
呼啸的风擦着耳畔划过,风声其实本来应该吞没一切了,奈何江秋凉对于声音太过于敏感,他听见了很多种奇奇怪怪得声音在迅速靠近。
除了之前的那几种,还多了人群拥挤的碰撞声,以及——
江秋凉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两边墙壁与铁丝网的连接处,只见连接的铆钉因为奔跑的重压已经出现了松动,细碎的土石从显然不能支撑太久的缝隙里滑出,只要几秒钟!
嘣!
一颗铆钉猝然从墙壁上弹开,整张铁丝网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江秋凉被这猛的一下打得有些摇动,不过好在他早有准备,及时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把重心放在前方,就像是极速登山,飞快利用网格的空隙蹬到了安全地带。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嘣!嘣!嘣!
又是几声铆钉脱落的轻响,江秋凉当即作出反应,不管脚踩在哪里,先伸手死死攥紧了最近的一处铁丝!
哗啦啦!
整块铁丝网从麻绳垂落的位置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滑落,有那么短暂的一秒钟,江秋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凌空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手上握紧的那一条铁丝。
我不能死。
江秋凉心想。
他的手是如此紧的握住这段铁丝,就像是握住了湍流之中握住救命稻草。
铁丝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也不知道是白色的划痕还是流血了,江秋凉那一刻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哪怕一丝的疼痛,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忘却了所有外来世界传来的感受。
我要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掉进深渊之中,化作了很小的点,江秋凉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伸出垂在身侧的手,借着握着铁丝的那只手,整个人引体向上,飞速握住了更上方的铁丝!
生存的希望,对于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江秋凉保持着爬山的姿势,他不去想下面的深渊有多深,不去想自己掉下去会怎么样,也不去想这张岌岌可危的铁丝网能够苟延残喘多久。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很空,又很充实。他努力调整呼吸的节奏,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往上方攀爬而去!
攀爬的速度补不上跑步的速度,但是江秋凉非常有耐心,他竭尽全力重复,抓住铁丝、用力、松开,再往上,不知道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他终于看见了头顶木制的地板。
江秋凉加快了速度,在凌先眠爬上木制地板的同时,他的右手狠狠打在木制地板上,指甲深深掐了进去。
骨节泛出了用力过猛的苍白,又由白转红。
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地板的同时,最后一颗铆钉发出了坚硬而又刺耳的声响,整张铁丝网以一个非常怪异的角度倾斜,随后坠入万丈深渊,被黑暗彻底吞没。
如果晚了三秒,不,哪怕一秒,跟着铁网一起坠下去的就多了一个人。
江秋凉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有定期健身的习惯。
关键时候能保命。
在铁网坠落的同时,有一只手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
其实江秋凉仅仅凭借一只右手支撑已经绰绰有余,他下意识想要挣脱。
“这就打算认输了?”
江秋凉微错愕抬头时,对上了凌先眠黝黑的眼眸——
另一处的深渊。
“怎么可能。”
江秋凉两脚一蹬,在凌先眠挑眉的空隙轻松跃上平台,比兔子还灵活。
凌先眠眼中闪过一点幽幽的光。
江秋凉没有注意到,他趁着凌先眠帮助自己的时间,已经一眨眼极速消失在了前路的黑暗中。
临走之前,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额前一点,手指动作很漂亮地给凌先眠回礼。
“输了别哭。”江秋凉的声音渐远。
谁哭?
蚊虫的嗡嗡声近乎是在凌先眠的脑后响起。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转身跟着江秋凉的身影一起没入到无尽的灯光晦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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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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