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不愿进屋。

  但同时, 他也不愿离去。心头名为“担忧”的隐隐悸动,让他只能一反常态在屋门口等待曹操出来时告诉他郭嘉的情况,一步都挪动不了。

  然而,曹操出来时,神色紧张的丢下一句“孤去找华佗”便飞奔而去。荀彧下意识以为郭嘉伤势恶化, 心急之下再顾不得什么心中的纠结, 当即推门而入。当他快步走到郭嘉床前, 看到郭嘉虽面色苍白却眸带生气后,才暗暗常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曹操出屋时面色紧张的目的,一时哭笑不得。

  郭嘉诧异的看着荀彧的到来,忽然意识到此中缘故,眼中滑过一丝了然。不过转瞬, 他已收起诧异, 唇边挂起一如常日的微笑:“文若,近日可好?”顿了顿, 又小心翼翼的问道,“还在……生嘉的气?”

  “你说呢?”荀彧声音冷寒, 却走到一旁柜中拿了小罐, 然后坐到了郭嘉的床边, 从罐中倒出几粒蜜饯,递给郭嘉。郭嘉不疑有他, 欢喜的放入口中, 下一秒脸色突变, 远比之前被曹□□着喝药时还要扭曲百倍。

  “文若……你若在生气尽管骂嘉就是了,何必……何必……”黄连之味满口,郭嘉苦的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荀彧施施然的将罐收回袖中,面无表情道:“若是不让你长个教训,你迟早还会如此胡闹。”隔了数秒,才缓缓问道,“你的身体,华佗如何说?”

  郭嘉眉皱如川,口中的苦涩近乎盖过胸口伤口的疼痛,下一秒却听到荀彧的询问,明显温和了许多的语气让他心间一喜,连带着苦涩似乎也淡了许多。他回道:“总归还是那些好好喝药,不许操劳之类的话,嘉听话调养就是了。”然而,比起曹操所知道的,面对荀彧,郭嘉还是隐瞒了一些,一些……很快就会让荀彧知道的事情。

  身体自指尖微微涌起不适感,早就经历了无数次这般感觉的郭嘉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暗暗压下这轻微的不适,望着荀彧,还是将踌躇在喉间的话问出:“文若,彭城之事,嘉……”

  “不必再提了。”提起“彭城”二字,荀彧的声音又冷了下去,“彧并不认同你和主公的决定,但彧也必须承认,此举最终为主公赢得的时间。如今,彧也只能说,若是当时彧在军中,定不会让此事发生。”

  “纵使蚁附城墙,久僵不下?”话一出口,郭嘉就后悔了。静了几秒,郭嘉才轻叹道,“纵使蚁附城墙,久僵不下,文若也不会如嘉一般选择。因为在文若与嘉眼中,百姓之价,差别万千。嘉和文若……终归是不同的人。”

  “奉孝……”

  “那文若,不如和嘉解释解释,为何文若这次就坐看杨彪入狱呢?”未等荀彧说什么,郭嘉已移开了话题,眼中的笑意很好的将之前微凝的自嘲盖住,“文若应该知道,那根箭不过是董承栽赃嫁祸之举吧。”

  郭嘉孤身一人在非鱼楼,若董承想要杀他,大可直接在那杯酒中下足了毒。董承此举,一是为借此机会将吉平送到曹操身边,二则是用此次刺杀彻底堵住吴子兰等人向曹操告发衣带诏的可能。曹操有多看重郭嘉这个谋臣,因为陈群那次次廷诉而许都人尽皆知,董承等人却谋划致他于死地。有了这一芥蒂,哪怕吴子兰等人再相信曹操身为霸主的气度,内心也必然有所犹豫,遑论在这些人眼中,曹操绝不是气度过人的霸主,而是奸险狡诈的贼人。至于三……

  想来,董承清楚这般简单的嫁祸不会让曹操相信是杨彪动的手,毕竟静下心一想,便可知杨彪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谋划这场刺杀。但他却清楚,曹操暴怒之下,哪怕知晓那时栽赃嫁祸,也会迁怒于杨彪,却不会将杨彪至于死地。而董承则可以借此,托旁人为杨彪求情,来让杨彪承了他这个恩。一面是不问青红皂白让自己九死一生的奸臣,一面是好心相救的皇家外戚,在董承的计划里,握住杨彪,已是定数。而借助杨彪的声望,则可以进一步把许都的守卫握在手里,最终起事,自然是胜券在握。

  可是,董承却不知,在一切发生之前,郭嘉已经拜访过了杨彪……

  知晓是董承的谋划让他受这无妄之灾,杨彪还能保持最初的中立吗?就算杨彪能忍下,那杨家小郎可就不一定了。不过,既然杨修今日来了司空府,就说明,杨家这颗棋子,最终还是到了他们这一边。

  这些谋划,郭嘉没有和曹操说过,但曹操显然在当日就与他心有灵犀的将杨彪送到了蟏蛸。可是,当郭嘉得知,荀彧竟没有阻拦时,却是十分惊讶。

  这实在与荀彧的性情不符。

  荀彧见郭嘉的表情,便知郭嘉想问什么。他墨眸微闪,淡淡微笑:“奉孝,彧与你是否是同一种人,彧亦不知晓。但是,彧也明晓,无论走哪条路,为了达成最终的目的,总需要有所牺牲。”杨彪本不牵扯到任何事情当中,但他的声望与力量,决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虽然这种方式在荀彧意料之外,但既然路已铺下,而且是由郭嘉赌上性命铺下,他……怎么可能反对。

  “真是的,嘉还以为文若是看嘉命垂一线,关心嘉才没有出言反对的呢。”郭嘉眨眨眼,满脸的惋惜,戏还没做全套,自己却先笑了,“那文若先去处理公事,嘉有些困了。”

  彭城之事,注定成为了荀彧与郭嘉的心结。但至少在此时,当荀彧有意的回避了那个话题后,他和郭嘉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他看郭嘉面色似乎比刚才还要苍白,双眸也愈发混沌,心知郭嘉的确需要休息了。毕竟,郭嘉受的是致命之伤,哪怕华佗医术再高,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让郭嘉安然无恙。他轻应了声,小心的扶着郭嘉躺下,却在触到郭嘉身体时微微皱眉。

  郭嘉的体温实在是太低了,仿佛有一股寒气团聚在他体内,任凭屋内炉子烧的再旺也无法散去。而当他离近时,却又看到,郭嘉的额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郭嘉似乎真的是困倦极了,荀彧扶着他躺下给他掖好被角后,他就已经阖眼入了梦乡。荀彧不忍心吵他,便转身轻了脚步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果然看到那本该安然入睡的郭嘉,双目大睁,齿紧咬住下唇,手紧紧的攥着锦被,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奉孝!你这是怎么了?!”

  郭嘉的下唇已经被他咬破,点点鲜血冒出,更衬得面色煞白。他顿了又顿,才从牙间勉强吐露出几字:

  “嘉……五石散……瘾毒……犯了……”

  .

  杨彪被关入蟏蛸后,杨修整整权衡了一天,才决定来拜访曹操。

  但曹操深知此事,主动权在己而不在彼,故而前两天,无论杨修去司空府也好,来荀府也好,曹操都避而不见。他在沉稳的把握着这其中的火候,毕竟,杨彪在蟏蛸多呆一刻,所受的折磨便越多,杨修便越心急,心急之后,肯割让出的利益才越大。

  于是,等到第三天,也就是今日,曹操听说杨修来访,才决定见他。至于这和避免郭嘉继续与他谈刘备的事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嗯。

  博弈中的火候掌握,他亦心知肚明,所以知晓今日曹操必然会见他,所以今日他是带着实足的诚意与准备而来。然而,当他等候在正堂,被到来的曹操那双凤眸锁定的一刻,迎面而来的威势还是让他不自觉微是屏息,未语已是气势上落后了一步。

  他不敢怠慢,待曹操完全走进堂中,便作揖行礼道:“在下弘农杨修,拜见曹司空。”

  “不必多礼。”曹操坐到主案后,道,“你来找孤,是有何事?”

  “修为家父而来。”杨修微微直身,语气恭敬道,“三日前,家父被曹司空的人带走,如今下落不明。父亲已年近花甲,又旧疾缠身,修实在是担忧父亲,望曹司空高抬贵手,放过家父。”话到最后,声音中染上丝丝哀痛,令人心怜。

  曹操脸上却无任何动容之色。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才缓缓道:“杨修,孤问你,将你父亲带走之人,可有司空府的令牌?”

  “……并无。”

  “可有一人说他们是奉孤的命令前去的?”

  “……并无。”

  “那,可有一人你曾在司空府见过,笃定他们是孤府上的侍卫?”

  “修前日才初次到司空府门口拜访,从未入……”

  “既然他们既没有拿孤手中的令牌,又未说是奉孤的命令前去,更无一人是孤府上的侍卫,你又有何凭证说是孤的人将你父亲带走!”曹操猛地一拍桌,茶盏震到地上,碎了满地,“意图谋害司空军师祭酒,将你父亲入狱,是皇上下的圣旨。你若真是孝子,觉得冤枉,自去皇宫喊冤。你却将此事归咎到孤身上,意欲何为?!”

  那日来杨府拿人,的确无一人自称是司空府之人,但来人语气凶悍,武功高强,杨府的侍卫甚至未过一招就不敌败倒。而在这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一道圣旨就到了杨府。杨修想去探望父亲,却在所有的狱所中都遍寻不得。有武功高强的侍卫,能操纵圣旨的颁布的,又能将一人藏得无影无踪,遍寻许都,只有曹操一人。而实际上,不仅是杨修,几乎所有的官吏都知晓,杨彪下狱,始作俑者正是曹操。但此时,曹操三言两语将这推得干干净净,一切都归结为圣意,这实是让杨修暗暗叫苦。

  不过,虽然曹操怒色显而易见,但杨修却看得出,这其中真感情并没有多少。反而,这让他更加确定,父亲暂时并无性命之忧,曹操将父亲带走,也的确是以父亲为借口,来换取他想要的东西。

  确定了这一层,杨修心中渐安。他彻底直起身子,敛起面上虚伪的一层恭敬,毫不畏惧的直望向曹操的凤眸,开口道:“曹司空,明人不说暗话。修今日来,只为保家父平安。以此为交换,曹司空想要的东西,修愿双手奉上。”

  “哦?是吗?”曹操道,语气仍旧阴晴不定。

  杨修索性将话说开:“修知曹司空一心为国,奈何赤胆忠心却被朝中奸人挑拨攻讦。如今,许都城的兵将,都由家父的弟子率领,将来,但凡有变,只需家父书信一封,他定会站在曹司空一边,助司空扫除国贼。”

  “何为有变?又何为无变?你口中所说的奸贼又是何人?”

  杨修暗暗皱眉。他本欲口中留下的余地,被曹操这一问,也不得不放弃:“外戚干政,女主弄权乃是国家大忌。董将军借女儿颇得圣宠,又怀有子嗣,心怀不臣之心,当……为国除之。”

  听完杨修的话,曹操沉沉的低笑一声,起身走到杨修面前:“杨德祖,你很聪明,也很知权变,比你父亲要知权变的多。”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杀意却逐渐凝起,“孤喜欢聪明人,但孤会留下的,只有为孤效命的聪明人。你的父亲如今虽然名扬四海,乃天下士人楷模,但将来,杨家,注定还是你的。你应该明白孤的意思。”

  “曹司空,”难得的是,杨修竟没有因为曹操此时的威亚而胆怯,反而眼中锋芒渐起,“修听闻,齐桓志坚,管仲效之;孝公自强,鞅君入秦,但凡得才学过人之士效力之君主,己必心怀大志,才智过人,方可御人用贤,成霸王之业,立不世之功,而谋者方有从龙之功,得爵受封,名留后世。故求贤,君之才德为主,而贤才之心为次。”

  “汝不过及冠之小子,就敢自比管仲商鞅?”

  杨修坦然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知己之失,更当知己之才,方可不妄自菲薄,亦不至于有损效力之君。修愿为曹公效力,但这仅是修一人之举,杨家如今仍是父亲做主,修无法干涉父亲的决定。”然而,在曹操说下一句话之前,他又道,“但修可以保证,在曹公与袁绍分出胜负之前,杨家定与曹公戮力同心。”

  他知晓,最后抛出的这颗筹码,一定足够了。

  当杨修说完最后一个字,曹操才终于认真的打量起这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身着藏青色襜褕,外披雪白裘披,以幅巾裹头,上下浑成儒士风雅。然此时,他薄唇带笑又似嘲,双眸带傲而暗藏锋锐,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尖刀,锋芒毕露。

  而最可贵的是,他才不过二十多岁,可磨练的时间还有很多。

  “杨先生谋害郭祭酒一事本是证据不足,孤今日便入宫请求圣上,从新斟酌此事。”许是惜才,许是他因,曹操说完这些话,又道,“杨修,孤欣赏你的才气。然而,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在羽翼未丰之前锋芒毕露,只会招来祸患,更无从谈起功业了。孤希望你记住这些话。”

  听到曹操说今日入宫面圣,杨修便知这是准备放人的意思,心中彻底安定下来。至于曹操后面的话,他虽是入耳,却并没有多么在意。

  慧极必伤?之前郭嘉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但相比起他杨修,锋芒毕胜又不知收敛的人,曹操身边,郭嘉才是最合适被如此形容的吧。

  曹操也并不真的在意杨修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杨修目的达到后,便出声告辞,曹操心有牵挂也无心留他。正当杨修刚跨出门槛时,突听身后一声轻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仆人茫然的站在那里,而曹操急匆匆的声影,刚好消失在侧室布帘后。

  在这荀府,有什么事能让曹操如此紧急呢?

  杨修心中暗暗思索。

  不过,根据外面的消息,那人应该还在昏迷之中,就算病情有所恶化,也不当会让曹操如此紧张。除非……

  心中答案若隐若现,杨修却在明晰之前掐断了思索。

  慧极必伤吗?无论是否,至少这一次,他乐意当个哑巴,且看这场戏将如何发展。

  .

  曹操匆匆赶来,却不及华佗来的快。

  但哪怕华佗飞快赶来,面对毒瘾发了的郭嘉,也是束手无策。唯独能做的,仅是用缎将郭嘉的手脚绑起来,以防他因为五石散的瘾毒挣扎的太厉害,让胸口刚刚有所愈合的伤口又裂开。

  “非是佗不愿救他!这五石散本就是借他日之力以济今日之物,服之便如饮鸩止渴,用三四次即会成瘾。郭嘉服它已将近一年,如今乍然停毒,必然会如此时一般难受。”

  华佗的话让曹操与荀彧面色更加不好。在他们眼前,郭嘉面带苦楚,全身在出冷汗,哪怕他极力忍耐,也难以忍受没有按时服五石散的痛苦,绑着手脚的缎时时被拉紧,深深勒入到他瘦弱的胳膊中,才勉强防止伤口再次裂开。而他们却除了这样看着,是什么也做不了。

  “明公……”剧烈的疼痛之下,郭嘉的视线早已模糊,但当曹操坐近到他身边,轻轻将他上半身抱起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便确认这是曹操而非荀彧。他头埋在曹操胸膛里,费力的扯着嘴角,明知道曹操看不到却还是挑起支离破碎的笑容,竟是还在安慰道,“无事……嘉忍一忍……一会儿就……”

  话未说完,曹操已一个手刀劈下,连同意识一起为郭嘉隔绝了痛楚。而后,他又扶着昏迷在他怀中的郭嘉轻轻躺下,将缎解开,把郭嘉已经被勒出暗红色勒痕的手放到床上,最后为郭嘉将额头上满满的冷汗擦掉,然后将锦被给郭嘉盖好。

  荀彧问华佗道:“华大夫,奉孝除了这样强制停用五石散,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不用,虽然痛苦,但尚不会丧命;用,则两年之内,必耗尽元气而亡。”华佗道,“像曹司空今日这般将他打晕,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去试着配一些能在瘾发时有所缓解的方子,但并不会十分有用,归根到底,只能靠郭嘉慢慢撑过去。”

  “完全戒去,需要多久?”曹操问道,低沉的声音似悲似痛。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在这期间,他必须保证一点五石散都不沾,更不可再如之前一般殚精竭虑。”

  听完华佗的话,曹操深深望向郭嘉,眸色愈发暗沉。即便已经昏迷过去,郭嘉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似乎透露出梦中同样充满了无限的痛楚,硬生生地刺的曹操目眦欲裂。沉默了许久,终于,曹操下了决定:

  既然需要半年养好身体,与袁绍之战,只能不带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