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天台,轻轻说:“有人说,那些本不该死却死了的人,他们的灵魂会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

  连六月份的夕阳都没法化开他话里的飕飕冷气。

  韩征声音更紧了:“冬行,你的样子有点奇怪,我们下去谈谈好不好?”

  李冬行没理睬,他的脚尖在水泥地上画了个圆圈,说:“可有人坚信自己看见了。那个人,在四月份的有一天清早,碰巧有事来了小红楼。他看见有一个老太太,表情动作就跟中了邪一样,从他边上走过。他当时没勇气去查看情况,后来他得知,那个老太太跳楼死了。打那天起,他就不断地做梦,梦见老太太在天台上喊他。他怕得要死,越来越焦虑,想起那老太太是从某个人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他就去那间办公室里找那个医生。”

  韩征不动了,表情阴沉不定。

  李冬行接着说:“他一开始没怀疑那个医生。他甚至还挺信任那医生的。在他眼里,这些掌握了他所不具备的知识的人,都特别厉害。那医生很和气地接待了他。从他的语气里,医生慢慢发现,原来他在老太太死之前见过她一面。那医生开始劝说他,让他看开些,甚至建议他跟着自己做一些精神治疗。他是挺傻的,居然信了医生,可能是那些噩梦实在太可怕,他也希望能尽快摆脱它们。可他也还没傻到极致,他偷偷地,从医生的日历本上撕下了一张纸。”

  韩征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一张日历而已,能干什么?”

  李冬行:“是啊,的确不能证明什么。”他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他还是真的太傻。你猜猜,就因为这张纸,那医生对他做了什么?”

  韩征双手□□了白大褂里,颇为冷淡地说:“我怎么知道。”

  李冬行向前一步,说:“韩老师,你快再想想,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咧了咧嘴,“这故事,明明就是你告诉我的呀。”

  韩征身躯一颤。过了几秒,他努力平静地说:“冬行,你大概是睡糊涂了,我没跟你讲过这种故事。”

  李冬行摇摇头:“故事还没完呢。来,我再帮韩老师回忆回忆。”他轻若耳语似的说,“医生骗他说,他的噩梦能治好,只要他愿意过去找医生,戴上一个线圈。他根本没想到,戴上线圈之后,那些噩梦又都回来了。他梦里的老太太,流着血泪站在他身后,一遍一遍地质问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救救她。他吓疯了,跌跌撞撞地从诊疗室里跑出来,不停逃跑,想要摆脱老太太的鬼魂。他戴着线圈跑啊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跑上了那条老太太曾经走过的路。他爬上了天台,外面电闪雷鸣,他突然清醒了,面前并没有鬼。然后他转过了身,看见那医生。他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啊,真正的鬼,其实在他身后。”

  “冬行,你真的得再好好休息休息,我有事先下去了。”韩征蹙着眉,转身就想走。

  李冬行一把扯住了他,抬高声音说:“你把他从台阶上推了下来,韩征,你看看,就在你站的这地方,你亲手杀掉的那个人,他就曾经躺在这里!”

  韩征脸色一变,说:“你真是越来越疯了!”

  李冬行又笑起来,声音压低:“我疯?韩征,你骗谁都骗不了我。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包括每一个细节?我都说了,这些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你的动机,你的计划,你统统对我说过。”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韩征嘴角微微抖动起来。

  “你的那套催眠的方法,真是太有趣了。”李冬行由衷地赞叹,“你经常同我说起你的理论。无论是经颅磁刺激,还是催眠,你的目的都是要和病人共情。只有共情,你才能体会到病人在想什么,好从根源处下手,来解决问题。但深度催眠从来是双刃剑,一不小心你共情太深,就也会失控。你再想想,难道你真的忘了,你都对我说过什么?”

  韩征倒退一小步,喃喃说:“你……你果然……”

  李冬行:“是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为了证明你那套方法是可行的,你暗中建议田瑾来找你治疗。因为你瞧出来了,田瑾很怕连累孙子,特别急着痊愈,会是个做实验的好对象。她要是治好了,那是你的荣耀;而她的情况要是没改善,那也是范明帆的责任。你对她用了经颅磁刺激,谁知道在某一次深度催眠的时候,你没控制住,对她提了一些与死亡相关的意象。我想想,可能是飞翔,或者解脱?在她离开诊疗室的时候,你没发现,她还在催眠状态下没有清醒。她真的去了一个能飞的地方,从天台上一跃而下,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给孙子一个解脱。”

  韩征嘴角抖得更剧烈了,让他原本端正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他盯着地面,嗓音沙哑地说:“这是个意外。”

  李冬行眼神亮了亮,声音窸窸窣窣的,就跟毒蛇一样,继续往韩征要害处钻:“对,这原本是个意外。你从来没想过要杀死田瑾。但她已经死了,你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和你有关系。如果别人知道田瑾的死和你有关系,你的学术生涯就毁了,你会和替你承担责任的老范一样,身败名裂……“

  “不,你错了!”韩征突然大喊了一声,夕阳下他的脸色泛着诡异的橘红,“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名声,从来不是!”

  李冬行眯了眯眼:“不是么?”


  韩征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就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似的:“你难道不明白么?冬行,你那么聪明,向来能轻易地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别人再不明白,你也一定能明白我。我是个学者,是个科学家。我坚信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这个方法,现在那群庸人觉得这是危险的,他们根本不理解,这技术能给大家带来多少好处!你看看,你不就被我治好了么?冬行,你是我最杰出的作品!要不是……要不是因为我实在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套方法曾经害死过人……否则整个学术界一定再也不会继续这方面的研究……我绝对不会舍得去害你。”

  韩征发红的眼睛里迸出一股奇特的光芒,就如垂死的眼镜蛇最后支起身子一般,李冬行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怔了下。

  紧接着,一阵音乐声响了起来。

  李冬行打了个寒颤。

  他捂住了脑袋,全身大幅度抖动着,就好像有一柄刀子从他的颅骨中央直穿而过,甚至连站都站不住,险些在韩征面前跪下。

  “冬行,对不起了……你以为我真的会毫无准备,来听你说这么多?”韩征俯身下来,隔空作势摸了摸李冬行的颅骨,“这首《春之祭》好听么?我给你用经颅磁刺激治疗的时候,总是会放给你听。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得想要死掉?没关系,你不用死,你只要乖乖地晕过去。你知道么,这世上有两类人的话,别人永远听不见。一类,是死人;而另一类呢,就是疯子。”

  他看着李冬行,眼里流淌着丝丝同情,唇间却露着一排森白的牙齿,犹如恶鬼。

  、无辜者(十三)

  李冬行捂着双耳,可是并没有用处,那音乐声仿佛并不是从他耳朵里传进来的,而是直接自他大脑深处响起。他跪倒在地,就像在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着,没过多久,脸上就已全是汗水,看起来晶晶发亮。

  “韩征,你说的对,我们俩都疯了。”他昂着脑袋,眼睛因为汗水而半眯着,嘴角却仍带着笑,“可有的是人没疯。”

  韩征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他抬起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就在这时候,有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韩老师……”

  “韩老师。”

  “韩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