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瑾的后事都是他一手在料理,想必忙得焦头烂额。老太太退休前是高中老师,几十年下来算是桃李满天下,葬礼当天一定有许多人前去吊唁。中心原本也想派人过去,后来顾虑到与田瑾最相熟的范明帆多多少少要对她的死负点责任,现下老范已经辞职,于情于理都不好再派别人去,便就送了个花圈聊表心意。

  一收到田瑾出事的消息,程言和李冬行最担心的就是田竹君。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田瑾是田竹君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她出了事,他们真怕田竹君一下子会受不住。

  幸好,从眼前情况来看,田竹君精神是萎顿了些,人还没事。

  田瑾还在的时候,这小子看着懦弱不经事,总跟个小孩似的没心没肺,没想到如今那□□一去,田竹君人没垮,反而还硬生生被逼出了几分顽强的精神气,大约被风刮到地上都能弹起来。

  程言从来不大会安慰人,加上又是死生大事,他很清楚,田竹君心里的难过绝非言语可以消解。他们三人叫来了几瓶酒,就打算和田竹君痛痛快快喝一场,给他个机会释放释放。

  田竹君一看就是个没喝过酒的乖孩子,不过十度的啤酒,一入口就让他皱了脸,但他没拒绝,程言递什么他喝什么,喝得比所有人都快,一眨眼咕噜咕噜大半瓶下了肚,两边脸颊都腾地飞上了火烧云。

  喝了半瓶酒,他话渐渐多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我到现在都没实感,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奶奶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程言抚上他肩膀,说:“我们也都想不到。”

  “她留了遗书的。”田竹君半趴在了桌上,慢慢说,“我到她死后才发现。遗书是在一个多月前写的,那会奶奶刚刚生病,每天躺在医院,还不让我一直陪着她。她说见着我就烦。我以为奶奶是在烦我,没想到她是在烦她自己。也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躺在床上不能动,随时都要别人照顾的日子呢?可能是那时候,她动了要离开我的念头。要是我那时知道就好了,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在她赶我走的时候,真的提前离开小红楼。她再怎么说烦,我都该坚持陪着她的。”

  穆木抓住了他的手,恳切地说:“很多久病的老人都会有这个想法。觉得自己拖累家人,死了比活着轻松。她让你提前离开,更说明这是有计划的。没人能做到万无一失,你千万别觉得是自己疏忽。”

  田竹君眉头一皱,说:“但就算这样,我都不大相信。”他说着哽咽了下,打了个和抽泣很近似的酒嗝,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不信她会就这么抛下我。奶奶一天天地在好起来,她前些日子已经能偶尔站起来走几步了。她还从老邻居那边弄了点种子回家,说打算种点兰花,伺候好了,将来送给小鱼。出事的前天晚上,她精神特别好,还对我说,周末把小鱼叫过来,她包馄饨给我们吃。谁知道……谁知道第二天就……我真的没法相信。”

  他痛苦地抓了把自己短短的头发。

  穆木安慰说:“对很多抑郁症的病人来说,自杀这个想法就跟感冒的人打喷嚏的冲动一样,时不时毫无预兆地就冲了出来,而且根本控制不住。谁都没做错什么,你奶奶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之一,只可惜最后她依然输给了病魔。”

  不知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田竹君两眼发直,呆呆地说:“可是,她最近经常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快好了。”

  穆木并无意外,接着说:“这种亢奋情绪和抑郁往往是交替出现的。病人的情绪可能跟坐着云霄飞车似的,上一秒还觉得事事顺心,下一秒就跌落绝望谷底。”

  田竹君喃喃说:“所以,就跟回光返照差不多吗?”

  他看起来差不多接受了穆木的解释,开始把田瑾的自杀看作因病去世。

  程言默默听着,虽说明白穆木的专业解释都能说得通,可心底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田竹君前两个月同他说的,田瑾心里想着抱重孙子呢。

  假如种花和包饺子不能成为田瑾无意自杀的证据,那这个更长远也跟具有吸引力的愿望,又够不够呢?即便田瑾后来生病,和范明帆说的那样,身体状况变得更差,是不是就真的连这点希望都没法维系下去了?

  当真是范明帆和田竹君都犯了糊涂,疏忽到没看出老太太情绪的突变?

  他发觉自己和田竹君一样,不认为田瑾会在这时候自杀。

  然而这只是一个飘忽的直觉,连一点根据都没有。田瑾有多年抑郁症,不久前留下遗书,现场没有任何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她的死根本除了自杀别无可能。再说,假如田瑾不是自杀,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她脾气是大了点,说到底还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谁会处心积虑地害死她?

  连程言都觉得自己荒谬。他是做研究的人,应当讲究实证,而不是抓着一丝感觉不放。

  他想,归根结底,他还是同田竹君一样,一时无法接受田瑾的死,以及老范的被迫辞职吧。

  这些无用的想法没必要同田竹君说,程言强迫自己也把这给忘了,换了个话题:“小鱼呢,她还好吗?”

  田竹君仰了仰头,狠吸口气,说:“她很喜欢我奶奶,特别喜欢。我怕她受不了,葬礼没让她过来。我会照顾好她的。奶奶已经没了,我总得把小鱼照顾好吧?”

  穆木眼睛有点红了,说:“竹君,你真长大了。”

  田竹君笑了笑,半分钟内眨了十几次眼,过了会轻轻说:“长大有什么好呢?我以前总想着,奶奶要是能少骂我几句就好了。现在觉得,她要是能再骂我下,哪怕只有一句,我就该幸福死了……”

  看着田竹君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程言觉得憋得慌。他想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了阵,仍是一个字说不出来。穆木在旁也挺焦虑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想来是同样找不出能派上用场的话。

  程言求助似的看了眼李冬行,发现沉默了一个晚上的师弟还是一动不动,坐得跟座雕像似的,仿佛决心要把沉默进行到底。

  这时候边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隔壁桌本来坐了一男一女,那女孩看着很是斯文漂亮,长发垂肩,穿了条米色长裙,这会却突然站了起来,拿起手边一满杯鸡尾酒,往对面那男生的脸上狠狠一泼。

  男生穿了件挺宽大的文化衫,普普通通的乖巧大学生模样,连五官都挺普通的,放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酒水糊了他一头一脸,好些淌进了眼睛,他抿着嘴眯了眯眼,甩甩湿哒哒黏在额上的流海,从走过来的傅霖手里抽了一张纸巾。

  他捏了纸巾,可没有立即给自己擦脸,而是拉了拉跟前站着的女孩的手,想给她擦干净溅到几滴酒液的手指。

  女孩并不买账,把手抽回来,冷冷地说:“董南西,你少虚情假意,欺骗我感情很好玩是不是?”

  她胸膛微微起伏,嘴角绷得紧紧的,明显已是怒极。她这句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不低,但酒吧本就不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个叫董南西的男生挑了下眉,硬是把纸巾塞进女孩手里,嘴上说:“小韵,这酒是你最爱喝的,泼我太浪费。要不要再给你点一杯?”

  这话连路人听了都知道是避重就轻,里面再多绵绵情意,都不是女孩想要的答复。

  她脸色涨得更红,双眼瞪得大大的,眼角眉梢都在颤抖,半晌捂了捂脸,抬手扯掉了胸前挂着的一条银链,看也不看地甩到了男生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