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您没必要辞职的。”他皱着眉说,“我跟老师通过话,他说中心没这个意思。”

  范明帆低着头说:“是我自己想走。”他抬头瞧了程言一眼,又挤出点安慰般的笑容来,“我不是说了吗?人老了,早就想退休咯。”

  程言想起来,自己刚回江大的时候,范明帆就表达过要退休的念头。然而本来说好的是,范明帆至少要等徐墨文回来,也就是这学年过完以后,再申请退休。像他这样的老教授,退休该是风风光光的,中心的师生会为他举办一个欢送仪式,让他在鲜花和掌声中笑着离开这耕耘了几十年的地方。绝不是这样,绝不该这样,由他背负着对田瑾的愧疚,一个人灰溜溜地离开。

  李冬行望着范明帆黯淡的神态,在一旁出声说:“范老师,田老太太去世不是您的错。”

  范明帆在自责,他一眼就瞧得出来。

  老教授惆怅地轻笑了下,喃喃地说:“怎么就不是呢?她自从生病以后,这个把月状态一直不好。我早该瞧出来的。她最近老爱提竹君,说自己对不起他,为了照顾她,竹君都没法好好上课。我犯了个老大的错误,被过去的经验误导了,还以为她跟以前一样,怎么都走不到这一步。人是会变的,冬行,人是会变的。田瑾以前没想过死,是因为她心里念着孙子,不想丢下孙子孤苦伶仃一个人。现在呢?她好几次同我说,要是她不在了,竹君会过得更好。我也变了,变得迟钝,变得自大。我以为我开解过她,她已经想通了。可事实呢?事实是我输了,输给了较量了这么多年的抑郁症,吃了人生最大的败仗,晚节不保,不仅没能救回老朋友的命,还给中心丢了人。”

  自己手上的病人自杀,对任何一位医生来说,都是失败;而对精神科医生来说,更是失误。无论范明帆辞不辞职,他的职业生涯都算是毁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范明帆,偏偏要在他决定要退休的时候?

  田瑾死后,这几日学校里充满了风言风语。就连精神健康中心,都能听到一些年轻老师和学生窃窃私语,说是范教授老糊涂了,或者抨击老一套的精神分析方法不管用,并借此提出应该推动教职工年轻化,强制一批老教授提前退休。程言向来对传统的精神分析不以为意,但就算是他,都不免感到几分心冷。范明帆勤勤恳恳一辈子,治好了多少病人?到头来却因为一次都说不上是不是他的责任的失误,落了这么一个人走茶凉的结果。

  那些人为了田瑾的死义愤填膺,仿佛只因为这一件事,范明帆往日的努力和成就,都一笔勾销了。墙倒众人推,哪怕往日里和范明帆走得很近的师生,都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和范明帆撇得干干净净,好像只要这么做了,类似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比起心痛,程言此刻更感到愤怒。他握住范明帆的肩膀,说:“范老师,您没什么丢人的。哪个医生不是和死神抢人?这一次您只是暂时输了罢了。您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范明帆拍拍他的手背,说:“程言呐,你还年轻,你不明白。对年轻人来说,跌倒了就只是跌倒了,随时都能站起来。可对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一跌跟头,可能全身就散架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没力气……我没力气再站起来了。”他略略低下头,干瘦的喉咙起伏了几次,像是不大口呼吸就没法吸到足够氧气,“我心里啊,真的难受。田瑾说她老了没用了,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我只要想想,她就这么死了,孤单地冰冷地躺在地上,我就好疼啊。我没法再干下去了。他们说得对,我不行了。”

  他的手指抓着程言的小臂,抓得那么用力,但全身上下每一处,却又写满了无力。程言明白过来,范明帆的劲是真的泄了。他没法再战斗下去。真正打败他的不是旁人的流言蜚语,而是他自己。田瑾不仅是他的病人,更是他的一位朋友,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她的死亡本身就仿佛给他奏响了挽歌,这种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颓的无望感与失职的罪恶感一起折磨着他,把他彻底打倒了。

  程言头一回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范明帆是真的老了。原本他看着范明帆,只把老范当成徐墨文的同辈,忘了对方已年过花甲。他没法再要求这样一位老人坚强,这太残忍。他只能松开范明帆,让人自己离开。

  范明帆略微吃力地捧着那堆家当,慢慢走到门口。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他走了好几分钟。他的目光在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块地砖上流连着。到了门口,李冬行帮忙托了把那纸盒,帮范明帆打开门。

  “谢谢啊冬行,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和程言,你们都很好。老徐算是有福气。”范明帆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慈爱微笑,用一边胳膊夹着箱子的侧面,抬起另一只手,抱了下李冬行。

  李冬行眼眶红了。

  在精神健康中心,除了徐墨文、穆木和程言,还有作为他主治医师的韩征,平时最关照他的就是范明帆。他也不是擅长表达情绪的人,到了临别时候都说不出什么,只能再回握了下范明帆冰冰凉凉的手,目送他离开。

  范明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低低说了句:“可惜成成不来了。”

  成成是他孙子的小名。范明范同程言提过几次去,等他退休那天,他想让宝贝孙子过来接他回家,算是有个承前启后,从此享天伦之乐的意味。

  但如此光景,成成就算想来,范明帆也不会让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丢人了,最好能安安静静地走,犯不着让孙子跟着来丢人。

  程言知道这事将会成为老范心里永远的遗憾。盼了那么久的平静退休生活,恐怕也很难真的平静了。

  “范老师。”走廊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范明帆。

  出乎程言的预料,那人是韩征。

  韩征穿着蓝衬衫白西裤,两边袖子挽得一边高一边低,难得显得有几分邋遢,脑后的头发还一反常态地有点翘,不像平时用定型水处理过。仔细看的话,他脸色还很有些憔悴,不知在这里等了范明帆多久,一见人出门就迎上前来。

  范明帆也颇感意外,叫了声:“哟,韩老师,怎么有空来送我这老头子?”

  韩征双手握住范明帆的右手,哑声说:“范老师这阵子真的辛苦了。几年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有个病人在中断治疗后病情发作,砍伤人被捕……我理解这对医生来说打击有多大。我人微言轻,没法站出来替范老师说话,更没法劝范老师留下,我就是……就是想代表我自己,告诉范老师,像您这么优秀的医生,过去是、以后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范明帆愣了愣。半晌,他拍了拍韩征的肩,眼里隐隐有泪光翻涌,嘴上说:“好,好。你好好干。你们都好好干。”

  他稍微挺直了脊背,拒绝了程言和李冬行接着送,一步未顿地离开了小红楼。

  韩征和程言他们一块目送着范明帆走远,程言看了他一眼,不带太多感□□彩地说:“多谢韩老师拨冗来送老范。”

  韩征笑了笑说:“还要谢谢冬行肯告诉我范老什么时候走。我挺后悔以前没多跟他聊几句,希望他不嫌我这几句真心话冒昧吧。”

  程言没再说什么。

  韩征说的那几句无论是不是场面话,对此时的范明帆都称得上雪中送炭。偌大精神治疗中心,除了他们,就只有韩征一个非亲非故的还愿意来送老范一程。韩征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范明帆却到了黯然退场的时候,于公于私,韩征都没必要逢场作戏到曲终人散时。

  他肯来,程言就已经对他大为改观。程言甚至对自己长久以来把人当成假想敌感到了些许愧疚,决心以后都对他态度好一些。

  三人都在走廊多站了一会,心里可能想的是同一件事,个中滋味又可能各有不同。

  小红楼外夕阳斜坠,程言望着那扇自范明帆走后尚在摇晃的旧门,恍惚望见了山雨欲来。

  、戏里人生(二)


  田瑾去世后一个礼拜,田竹君才肯接了电话。程言总想着该见他一下才好放心,又怕他到小红楼或者生物楼来会触景生情,于是叫上李冬行和穆木,三人一起把人约到了江一酉的酒吧里。

  田竹君如约而来,人看着还算齐整,穿了件长袖衬衫,领子大约浆洗过,又白又硬,连一点汗渍也没有。头发也刚理过,短短的,衬得脑袋更圆了。脸倒是瘦了,原本的圆脸稍稍凹陷下去,露出了颔角和下巴的形状。他本来就不胖,只是脸上婴儿肥未褪,如今装在挺括衬衫下的肩膀愈显瘦削,顶上那颗大脑袋像是被人强按在了细瘦的脖颈上,整个人仿佛是一棵被一夜之间催熟了的树苗,在大风的摧残下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再一头栽进地里。

  “对不起,之前家里事有点多。”他坐在桌前低着头,眼珠子定定的也没看人,“让你们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