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把手里东西搁在了矮柜顶上,搓了搓手说:“关啥,透透气。”

  作为一间车库,这屋里连个窗都没有。

  眼前这男人在江城干了六年,建了不知多少高楼,这座城市却都没法给他一扇窗。

  程言看着男人,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平来。

  然而没有。

  男人和老于一样,他们多数人都不贪心,也许他正是觉得在城里赚来的钱能给家中妻小过上好一些的生活,才愈发能忍受自己在此处的家徒四壁。

  家里唯二的椅子给客人坐了,老马就在床沿坐下,手里拆了李冬行刚送上来的香烟,但没抽,就用指头夹着,放在鼻尖闻了闻。他半眯着眼,像是闻满意了,问李冬行:“说吧,啥事儿?”

  李冬行开门见山:“马大哥认不认识一个叫傅松的人?”

  老马睁开了眼。

  李冬行见人不说话,又说:“他挺年轻的,也是六年前从你们县里出来,那会儿才二十四岁吧,个子据说挺高,可能有一米九……”

  他正比划着,老马就打断了说:“我知道,我还记得他。傅长脚嘛。”

  程言一愣:“长脚?”

  老马又眯起了眼,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呵了声,说:“他那么大个,站我们人堆里都能冒出个头来,我们就都叫他长脚。”

  这话里有戏,来找人的两人一下升起了希望。

  李冬行:“他是不是有个妹妹?”

  老马:“不记得,好像是。我们这群人,谁家里没个弟弟妹妹的。要不是有弟妹,这年纪轻轻的又没娶老婆,干啥非要跑这么远讨生活?”

  就算没能确定老马口中的人和傅霖的关系,李冬行还是决定接着问下去:“他当时和你在一个装修队?”

  老马好一阵没动弹。过了起码一分钟,他才说:“有半年吧。”

  李冬行赶紧问:“后来呢?”

  老马又不说话了。

  他暗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低着头□□那根香烟,半晌蹦出几个字:“不知道。”

  李冬行身体微微前倾,加快语速说:“马大哥,您再好好想想?这位傅大哥是我一个朋友的亲哥哥,他妹子找了他好多好多年,为此一个人来到江城,吃了许多苦。您说了,大家家中都有弟妹亲人,要是您哪天和他们断了联系,六年音讯全无,他们也一定很着急吧?”

  老马嘴唇动了动,眼里稍有动容。

  “那个女娃,我好像知道。”他垂着眼说,“两年前,她好像去找了我们工头。唉,谁会睬她呢?这每年出事的人多了去了……”

  程言立刻抓住话头:“出事?傅松当年出事了?”

  老马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又像在说他不知道。

  程言往后坐了坐,足尖故意点了下地面,语气随意地说:“你们那会有个老板姓王吧?不瞒你说,这回委托我们上门调查的就是这位王总的亲儿子,小王公子。”

  李冬行听程言叫王沙沙王公子,脸上差点没露出点惊异来,而后瞄了眼明显坐直了的老马,赶紧绷紧了脸,重重点头。

  程言继续说:“那傅松的妹妹吧,就是小王公子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年轻男人嘛,为了心仪的姑娘,总是什么事都肯干的。王公子也跟他爸说过了,这事是不光彩,可人家女孩也不是来闹,就是要个答案,知道后好好哄哄,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没什么事解不开。”

  这通话春秋笔法,一句没错,却像是把王沙沙为了追穆木打探消息的事移花接木到了傅霖身上,听着简直像是他为了解开女友心结而追根寻底。

  李冬行再次对程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无论当年发生何事,从王沙沙那儿听来的他老爹的反应,还有从眼前这老马的话里来看,这些知情人很可能都被下了封口令。

  但这封口令只对外人,对老板公子的女朋友来说,应当就不用死守了。

  老马把手里捏皱了的烟往床边一放,总算开了口:“当年出了事故。上工的时候,上头一个运货的滑轮坏了,有个大桶掉了下来。里面装的材料很毒,当时站在下边的有两三个工人……里面就有长脚。”

  程言心里一紧,问:“傅松怎么了?”

  老马指了指自己眼眶,说:“他最惨,眼睛坏了。其他两个还好,就是脸有点毁,留了疤。”

  一部分事实已摆在眼前。被有毒材料浇到脸上的傅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六年内变成相貌英俊的江一酉。

  “这事当时还闹得挺大,因为有人爆料说,是有老板偷工减料,才弄了质量很差的支架到工地来。”老马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自己也憋久了,才等来一个机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来,“有记者想报道这事,老板们才急哄哄地来找长脚他们,据说想用很大一笔钱私了。长脚他们应该答应了吧,领到钱的当天,那俩毁容的都挺高兴的。长脚眼睛拖得久了,已经连光都见不着,我们当时都劝他,正好拿这些钱去治眼睛,城里医院那么大,能救回来点是一点。长脚不愿意。他说,救回来一点又有什么用?就算能走路,那还能干活么?他是个废人了。他硬是托了个平时处得最好的弟兄,把这些用眼睛换来的钱原封不动地寄回了老家。我们见他一点没给自己留,就猜他说不定要做傻事。那几天弟兄们都轮流不上工,在宿舍里陪长脚。谁知道他还是……唉。”

  这一声叹息太过不详,程言急问:“他怎么了?”

  老马双目定定地说:“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