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然还是照旧乖巧的模样,看人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然而这一次,换作他眼中是难以读出的东西。
他像是听到一个稀松平常的话,勾起嘴角轻柔地露出一个笑来。
“我不知道。”
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像埙的声音又响起来,回荡在脑海耳边,或许不是某个特定的地方传来的,而是充斥在每个角落。
周围的昏暗景象突然像被灼烧的画卷一般,清晰可见偌大圆柱出现纸张烧毁的裂缝,一点点吞噬,裂缝越来越大,犹如猛兽一半狂涌。
葛洲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制作的小东西,抬头甚是随意地看着越来越大的景象崩塌。
眼前带笑的季然还在甜甜地看着他,仿佛察觉不到这一切的变化,又仿佛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才是这一切变故的主导者。
但真是这样吗?
葛洲起身,季然也起身。
只是从方才起,葛洲的目光就没放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遍周围,那边的几个人也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始至终没有觉得怪异,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刚才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
此时他才收回视线,落在季然的脸上,可这张脸却越来越模糊,如梦似幻一般随着虚拟的水波吹动荡漾,在景象完全崩塌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的“世界”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和速度从地面往上重塑。
葛洲没有动,他现在原地观察着。
在有尾无头的景象塑造一半时,饶是淡定如他,也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个“世界”,是古代。
一动不动的粗布麻衣百姓有维持着跑动的姿势,有正举着双手张嘴狂喊的,有摔倒在地被几双布鞋脏脚踩踏的小孩,有砖墙瓦舍建筑,有小摊商贩售卖……
一切都像是一副跃然纸上的古董画。
从这样一半的画中,不难看出这是一个骚动纷乱的场景,百姓奔走着不知为何,表情夸张可怖。
葛洲心里一顿,像是得到了什么莫名的指引一般,朝着这些人群奔走的方向飞速转过身去。
而在看到身后的景象时,葛洲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居然头皮发麻。
谁让他看到,那个傻白甜的季然,居然赤裸着身体,被交错纵横的铁链缠着身体,吊着双手,身体悬空地绑在了几根柱子上,胸口几根粗大的钉子,将人狠狠钉在了身后的木桩上。
旁边是一台白瓷鱼缸,被抬起竖放在细脚支架上,缸中滴水不见,一条金色镶边的红色锦鲤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鱼身同样的黑色钉子却吸人眼球。
葛洲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画面。
他曾在古宗教书籍里看到曾经那些以身献祭的图片和文字描述,人们用残忍的方式以阶级种族之分残害别的人,冠以敬神的华丽信仰,津津乐道地迫害残杀。
可图片始终是图片,文字也不过冰冷,尽管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真的体会到当时的一切。
而现在,当书里的内容出现在眼前时,才知心中的震撼有多强烈。
被绑在祭祀台上的季然闭着双眼,脑袋低垂,长发湿淋淋地现黏在身上,散乱的头发像是点缀着白皙纤细的身体。
这样“淫乱”的画面却让人心头一震,这不像是被祭祀的物品,反而像一个瑰丽的古神。
而低下围着一圈又一圈,以及从各个街道不断奔来的人群,叫嚣着,面色狰狞可怖着。可每个人都仰着脑袋,眼中倒映的全是上面那个被缠住的洁白胴体,怪异又别扭。
幽幽如烟雾一样缠绵的埙声轻轻飘了过来,一下一下,缓慢地像是触碰这一张诡异的画卷。
就在这时,原本凝住的一半景象嘭——地一下迅速往上升,整个“世界”被上了发条,轰隆一声,在葛洲措手不及时动了起来。
“季师大人!您必须死!”
“大人必须死!”
“求求季师大人了!快点死吧!”
“快杀死大人!快杀死大人!”
“只有季师大人死了!只要季师大人死了!”
“一起杀死季师大人!一起杀死他!”
“……”
惊天动力的喧闹霎时间划破耳际,口水溅得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比撕咬人肉的恶犬还狰狞。
葛洲下意识蹙眉,光一个季然就够吵了,现在这人山人海的噪音直叫人想捂耳朵。
而且这些人口中的话,也让人不舒服。
分明叫着“大人”的尊称,一声声唤着“季师大人”,但引出的话却是比恶魔还要可怖。
杀死他?要他死?
匍匐在古神明脚下的信徒,如残忍的食肉动物一样,流着腥味的哈喇子,撕心裂肺地祈求着神明去死。
这是哪门子的“大人?”
葛洲喉咙有些堵,皱紧了眉头,本就冷厉的面容更加冷若冰霜。
他自若地穿梭在混乱拥挤的人群里,一脚踹开那正踩在小孩身上的几个人,抄起他们手中的砖石空中举了举。
就在他打算往祭祀台上抛去时,那被绑着的人好似动了动。
葛洲不确定,放下了砖头。
再看去时季然果真在动,没有看错。
季然脑袋似乎生锈了一般,几不可闻地动了动,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缓缓抬起了头。
葛洲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在目睹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场景后,内心对季然的反应在意得不得了。
而祭祀台的季然丝毫没有被光天化日赤裸身体绑在柱子上、被百姓一览无遗的羞耻,也没有被百姓恶言求死的心寒,他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着底下的民众,波澜无惊。
好像,这是多么平常的事。
而后,他像是欣赏够了下面人群的声音和表情,竟在一道道诛杀他的呐喊中,扬起了一个轻柔又甜美的笑。
和葛洲见过的几乎没有区别。
乖巧可爱的少年的笑。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噙着笑意的双眼里,还含着享受和舒服。
面对着这样的“声讨”,他居然流露出享受的神情?
葛洲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中的砖头,直接往祭祀台上砸去。
砸的不是人,而是缠着铁链的石柱。
磅——的一声,铁链被敲得哗啦啦作响。
下一刻,喧闹的人群如施了定身术,再次停住了,一瞬间万籁俱寂,连风也没有。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幻觉。
这个场景还没建立起来时,葛洲就发现自己进入了幻境。
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明确这只能是季然的“世界”。
能看到季然的过去,那只能说明季然中了幻觉,泄漏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所以他所说的“都是小事,不足挂齿”,是这样的“小事”吗?
葛洲撑着身边定住的人肩膀,跳起来,踩着人头人肩如履平地地往祭祀台走去,一跃跳到季然面前。
被铁链束缚住的季然反而没像其他人一般定住不动,他面目表情地目视葛洲过来,走近时才疑惑地打量他的脸。
季然歪头:“你是谁?”
“你爷爷。”葛洲冷眼俯视他。
季然:“……”
季然:“你不爱我?”
葛洲冷哼一声:“你也配?”
“为何?”季然像是不理解,“百姓们都爱我,他们都会爱我。你为何说我不配?”
“你哪里配?”
“我能解救这个国家。”
“用你的命吗?”
“是的。”
葛洲冷笑:“你不配。”
季然总算有了表情,他疑惑地细眉微扭:“为何不配?”
话又绕了回去。
“你的命很值钱?”这次葛洲没再吝啬回答。
而季然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显得稚嫩,却没有他所见过的那般清澈明亮。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
葛洲侧过身体,指着底下的百姓,道:“你觉得他们爱你吗?”
“当然爱的。”
“你有病是吗?”葛洲烦躁,没忍住竟说了粗话,可当下却忘记这一点。
“你为何这般说?”
“你觉得他们爱你?”葛洲再次问。
季然微微笑道:“当然,我是为百姓而生,为百姓而活。我的使命就是为了苍生而祭祀,为了苍生而死。我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越是穷凶恶极地想要我死,就越是爱我深入骨髓。”
“他们爱我。”
“他们永远爱我……”
葛洲:“你算什么东西?”
他怒不可遏。
葛洲心里升腾着满腔的怒火,兴许是看多了季然的傻白甜,突然见到这样冥顽不灵的傻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异常地愤怒。
并且愈演愈烈。
都有点不像他了。
刚才响起一阵便停下的埙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乐曲演奏到中章,凄婉的曲调此起彼伏,节奏忽快忽慢,吹得人心惶惶。
季然张嘴好像还要再说什么,葛洲再无法忍受,抽起腿间的军刀,用力一扬,缠着那漆黑的粗铁链斩去。
可就在此刻,面前的季然胸口突然啪——地破出一道口子,紧接着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分别抓住两边,用力一拉,自“季然”的身体裂开一大道口子,直接将人分成了残缺的两半。
画面不知何时斗转星移,葛洲变成站在底下的人群前面,他挥起的军刀还没落下,就听到从裂缝里传出了一道急切又清润的少年呼唤。
“葛哥!”
“葛哥!葛哥!”
提高的音调也带着熟悉的味道。
葛洲如从噩梦中醒来,提着的气陡然一松,放回军刀时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季然双手撕开这个虚拟的幻境世界,披星戴月一般从裂缝里飞过来,“世界”也随之到来而迅速崩塌,在季然急忙过来扶住他的双肩时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葛洲定了定神,拉下他的手:“你说的小事……”
季然却焦急地打断了他:“葛哥,你中幻术了!”
葛洲先是一顿,随后凝眸握紧了季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