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们这个科目的表现很满意, ”破天荒的,他们听到周最说,“虽然你们的成绩还是菜得一塌糊涂,但是你们没有抛弃掉任何一个战友。”

  “这还像句人话。”裴寂嘟囔着脱掉做训练, 他从水里爬上来再滚一身泥沙, 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正拧着自己的湿衣服,头上阴影一罩, 仰头就看到周最那张讨厌的脸。

  “哟呵, 小朋友身材可以啊!”周最笑嘻嘻地捏了捏裴寂的肩胛,裴寂用力一耸肩膀, 瞪着他。

  周最一转脸面向其他人:“都别干看着啊,都脱了, 跟小孩儿也比比,别仅着他一人秀。”

  学员们迟疑地看着他,不晓得他又整哪一出。

  周最蓦然大喝:“全体都有!科目二,抗暴晒训练!”

  正午当时,烈日当空,一天里最酷热的时候。

  裴寂跟所有人一样脱光上衣, 裤子卷到膝盖, 赤脚站在沙地上, 手端一把3公斤的冲锋枪,枪口吊着一块2公斤的砖。

  38°的气温,紫外线指数四级,沙滩上的地表温度超过50°,谁要是弯个腰,能闻到自己脚底板被烤熟的肉味儿。

  他们就要在这样的太阳下暴晒两小时, 谁的枪口动了就加一块砖,每有一个人把砖掉到地上就集体加训五分钟。

  裴寂身上的河水很快就蒸干了,汗水又从全身各个毛孔里冒出来,沿着上身往裤管里汇,没一会儿又蒸发了,血管里都仿佛在冒烟,暴晒在阳光下的皮肤火|辣辣得疼,裴寂疼到发痒,想伸手挠,一动,就要加砖。

  不时有人晃动枪口,把砖掉到地上,掉砖了所有人都得加时,时长被无限拉长。

  错过了午饭时间,周最笑说:“正好,那就把抗饥饿训练一起做了吧。”

  去你祖奶奶的“正好”哦!

  学员们又晒又饿,教官们却爽歪歪。

  裴寂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救护车,几个教官坐在救护车的阴影里,后勤送来饭,肉菜的香味很轻易飘过来,当中有口锅揭开,里面冒出嘶嘶冷气,看得裴寂直咽口水。

  “绿豆汤,还是冰的。”裴寂舔着嘴唇小声说。

  徐承志知道他想啥,想也没辙,只能说:“忍着。”

  两颗小石子从救护车那个方向精准射过来,“啪啪”打中交头接耳的俩人。

  “97,98,各加一块砖。”

  尼玛,这都能被揪出来,教官组都是一群怪物吗?

  周最吃饱喝足抱着他的杯子在队伍里慢慢踱步,走到裴寂面前时把杯子在裴寂鼻子下晃了晃,语调里充满了诱|惑:“撑不下去就退出吧,退出了就能到那车里去,里头有空调,有汽水,还有医疗床给你睡觉,只要你自己退出,我让他们带你先回营,给你买冰淇淋吃,你就再也不用吃你讨厌的芹菜和肥肉了,啊?”

  裴寂仰着头,下颌咬得紧紧的。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周最端详裴寂的上身,这群人里就属小孩儿皮肤最白,一晒就更红得显眼,他啧啧摇头,“瞧瞧这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儿的,来这瞎折腾啥呢,回家去,回吧……”

  “报告!”徐承志忽然喊。

  周最扭头:“97号,发言。”

  徐承志说:“总教官,我认为您这样不好,我不认为这是对待98号的最好方式。”

  周最微微一挑眉梢:“哦?”

  徐承志语速很慢,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他不会做的、做的不好的可以教他,他会学会改,他听得进去,也能做得很好,他现在站在这里,就是我们的队友。”

  “我想您的用意是通过对他的苛待来提醒我们,在狼牙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必须经受同样艰苦的训练和打磨,不分背景一视同仁,但您这个初衷的本身对98号就是不公平的。”

  “如果您觉得他的身份不该被特殊照顾,那么他也不该被特别针对,战场上的敌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把炮火特意对准他,但是他的教官、他的战友——您,却先对他差别对待,这样不对。”

  沙滩上一片雅雀静默。

  远处的几个教官站了起来,管辰往这边走了几步,似是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

  裴寂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满灿亮的晶光,腮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涡。

  周最脸上的神情八风不动:“说完了?”

  徐承志:“报告,我说完了。”

  周最点点头,手往旁边一指,淡道:“去,500个蛙跳。”

  裴寂大喊:“报告!凭什么?”

  周最一龇牙:“凭我是你们的教官!”

  徐承志放下枪,一言不发走到旁边,做起了俯卧撑。

  学员们有些失望,徐承志的话似乎没有在周最磐石般冷硬的身躯上留下一点印痕,只有对面的几个教官能看到,周最在转身后眼角青筋直跳,两腮的肌肉都变了形的扭曲样子。

  抗晒训练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连口水都没给喝,他们又被拉到射击场,先是辨认和组装枪支,教官示范过后开始打靶射击,每人600发子弹,命中率要求不低于80%。

  裴寂比别人少吃了顿饭,饿得头昏眼花,拿枪的手都在抖。

  密密发发的子弹声响炸云霄,打完之后只看到对面的人张嘴,耳朵里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听不到声音。

  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裴寂的套餐盒里果然只有芹菜和肥肉,他用吞的把整块整块肥肉咽下去,吃得眼泪流了满脸。

  周最站在他后面粗鲁地拍了拍他的背,问他:“还吃吗?”

  裴寂眼睛通红:“吃!”

  周最笑笑:“只要你在狼牙一天,你就只能吃芹菜和肥肉。”

  裴寂端着空了的餐盒往桌上一摔:“再来一份!”

  那肥肉可真是太难吃了,噎得裴寂嗓子眼里都冒油犯恶心,他往宿舍走的时候一直捂着嘴不让自己呕出来:“我讨厌死狼牙了!”

  徐承志摸摸他的脑袋。

  一回到宿舍,裴寂把自己重重砸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的每一寸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五脏六腑里都是肥肉芹菜的油腻和酸苦味,正郁闷得要死,忽然感觉到空着的临铺来了个人。

  “98号小朋友,睡啦?”隋远征笑眯眯地趴到他旁边。

  “干嘛?”裴寂刚问完话就见眼皮上方吊了个鸡腿晃啊晃。

  隋远征又给他偷了个鸡腿回来!

  石林乐了:“嘿,咱俩想一块去了!”

  石林竟然也藏了两块排骨在兜里。

  好几个人都笑了。

  鼠有鼠道,猫有猫道,教官不做人,战友们可都是亲的,估摸是周最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承志身上,没防住其他人,小伙伴们这个偷了鸡腿那个藏了排骨,还有人甚至给裴寂捎出来个苹果——从裤|裆里掏出来的。

  一伙人捧腹大笑。

  “我日,你这让98号怎么下嘴啊?”

  “别的地方我一揣肯定被教官发现啊,多大一家伙呢!”

  裴寂捧着那颗苹果瞅来瞅去下不了嘴,徐承志笑着给他拿去外面洗了,回来递给他,沾湿的手捏了下他的脸:“快吃完早点睡。”

  宿舍很快就熄了灯,裴寂趴在自己枕头上,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听到战友们在小声说话:

  “今晚还会不会紧急集合啊?”

  “不会吧,再那么整要死人了。”

  “反正我是不脱衣服了。”

  “我连迷彩都不洗,就等他哨响了。”

  “要是集合了我醒不来你就拿水泼我,使劲儿泼!”

  裴寂听得“噗噗”笑,用脚尖碰了碰一旁徐承志的腿,徐承志“嗯?”了声。

  裴寂没说话,他不好意思说,其实狼牙也没那么讨厌嘛。

  ……

  整整一个星期,裴寂在没日没夜的体力训练中度过。

  各个科目,各种测试,每天的内容大同小异,跑步,泅渡,射击,只是强度一天比一天加大,完成任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缩短。

  酷烈的阳光下,裴寂和一众战友背着几十公斤的负重,皮肤被晒得爆裂,肺部肿胀得好像要喷出血来,他在一声声哨响和大吼中疲于奔命,身体永远都处在极度的疲惫中,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了,一双有力的手臂又及时托住他。

  他抬头就能看到徐承志鼓励而坚定的眼神。

  裴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极限,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早中晚三顿的芹菜和肥肉他狼吞虎咽,因为味蕾早已无暇去挑剔食物,身体叫嚣着一切补充的给养。

  大脑里只能机械重复这样几个指令,训练,吃,睡,训练。

  教官一句一个“你们这群废物”,催命一样在身后喊:“快快快,快快快!”

  快你大爷的快啊!

  起初大家都不服气,直到教官组各自秀了手绝技。

  周最是狼牙的神枪手,一千八百米内就是一只大象,他都能一枪毙命,于冰是格斗高手,连续蝉联过几届全国散打比赛少年组的冠军,没赶上成年组的比赛就被部队抢走了,管辰有个外号叫“鲸鱼”,能在水下闭气超过二十多分钟,张海涛是爆破专家,他们每个人都是单兵中的王者。

  军队是最推崇强者为王的地方,当看到教官们轻轻松松完成那些严苛到近乎变态的指标,菜鸟们终于知道,一切的折磨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太弱。

  “这里面任何一个老兵,一只手把你们捆一块收拾。”教官再这么说的时候,没人敢反驳一个字了。

  作训任务是叠加式的,第二天比第一天多一倍,第三天是前两天指标的总和,前三天才过就有一半人被扣光了分数,六十几人淘汰得剩不到三十个,再后面的几天又稳定了下来,甚至有很多人开始被加分,明显已经适应了操练的节奏。

  于是教官组不高兴了,想再刷掉点人。

  这天是个雨天,还是老兵们的休息日。

  教官组把所有人带到后山的树林外,哗啦啦的大雨下,周最反戴着迷彩帽,往林子里一指:“今天咱们取消泅渡和抗暴晒训练,来玩个轻松点的游戏,”他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你们肯定都玩过,老鹰抓小鸡。”

  所谓“老鹰抓小鸡”,抓的当然就是这群小菜鸡,林子里埋伏了数十位狼牙老兵,小鸡们自己在林子里找藏身的地方,十分钟后老兵和教官组会出动抓他们。

  “被抓到扣20分,能躲过半个小时加5分,都听明白了吗?”

  裴寂抿了抿嘴,他剩下不到20分了,被抓住就得走人了。

  周最吹响口哨:“计时开始!”

  学员们霎时像一窝惊跳起来的兔子四散奔窜,每个人都在周最发令前就选好了自己的目的地,大多数的人不约而同往营地后门跑,翻过后门是一片密密的山林,最容易藏身。

  裴寂跑进林子里,就近找了棵大树想往上爬,被徐承志拉住,教官指不准就藏在哪里,躲树上被逮住跑都跑不掉。

  俩人一直往林子的中心地带跑,头上雨不停下,地上的泥泞混着草木叶子污烂不堪,一不小心踏进泥坑里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能□□,裴寂边跑边咒骂,徐承志带着他跳进林子正中的一个壕沟里,他让裴寂先跳,然后扯了些树枝野草堆上去做伪装,自己也跳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条沟?”裴寂抹着脸上的雨水,他发现这里还真是个藏身好地方,壕沟狭窄,人进去前胸后背都贴着泥坑,但沟很长,伪装后伏在角落里,除非教官组火眼金睛,否则真不容易找出来。

  “规章守则里有张基地地图,你没看?”

  裴寂撇撇嘴:“我才懒得看。”

  徐承志按着裴寂脖子让他低头:“别抬头,趴着,以后到了任何地方记得先熟悉地形,等回去了我教你看地图。”

  裴寂嘟囔:“你真麻烦。”他们被教官组都训得不成人样了,徐承志还总是见缝插针的教他这教他那。

  徐承志捏了捏裴寂的脸,裴寂的嘴巴被他捏得噘起来,五官挤成一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来的毛病,他最近总这样捏裴寂的脸,裴寂一开始还会抗议,现在也被捏习惯了,就这么噘着嘴巴,还顺势凑近了徐承志说:“你总这么罗里吧嗦,以后干脆当政委吧……”

  徐承志神色一敛:“嘘。”

  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老兵进山,一下子抓了好几个。

  “靠。”

  俩人都埋下头去,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们头上的伪装物上,他们仍然能听到四周传来的慌张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只“小鸡”被追赶得慌不择路,“老鹰”每抓到一个都会放声宣告:“27号落网,扣20分。”

  “49号落网,扣20分。”

  就在壕沟的一米开外,裴寂和徐承志听到周最那可恶的声音扬起:“96号落网……”

  96号是石林,裴寂忍不住身体一动,徐承志按住他的肩,用一个环搂的姿势将他压向自己,另只手的食指贴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

  裴寂眼睫向下看着徐承志压在他嘴唇上的手指,睫毛颤了颤,他摒住气息,再也不敢动。

  一双糊满污泥的黑色军靴从壕沟上跨了过去,不几秒又折回来,沿着壕沟边走了一圈,边走还边用脚尖不停踢着周边的烂草叶子。

  裴寂紧挨徐承志贴着壕沟的最里侧,像是静置在沟里的两尊石像,呼吸和周围的泥土草料、风声雨声融合在一起。

  那双脚走了个来回后渐渐远离了。

  裴寂立马得意:“狗屁最吊的最,还不是没发现老子……”

  徐承志又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过还是晚了。

  头顶上笑音沉沉,周最蹲在壕沟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俩面对面挨挤着,贴得像一个人似的:“小哥俩挺恩爱啊,来,上来,我给你俩颁张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