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志愣了一下, 犹豫着慢慢站起身。

  “啪!”裴寂猛地把筷子拍桌上,怒道,“我不吃了!”

  周最盯着他,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不吃滚出去, 别在这占地儿。”

  裴寂一脚踢开凳子, 跑外头去了。

  学员们都望向周最, 皱眉的皱眉,不忿的不忿, 都觉得他没完没了折腾人这么久连顿安生饭都不给吃, 畜生么不是。

  周最环视一圈,视线锐利如锋:“还有谁有不吃的东西?”

  没人说话, 但有人撇嘴。

  一片愤愤郁郁的敢怒不敢言里,只听周最一字一掷铿锵如落石:“如果你们还没认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最后再提醒你们一次。”

  “这里是狼牙,是z国最前线的特种部队,执行的是最艰苦危险的任务,如果你们能够留下来,将会有幸参与到真正的战场。”

  “你们可能要奔袭千里,可能要没日没夜潜伏, 那里可能是八百里荒漠, 也可能是连个人脚印都看不到的深山老林——你们不可能时时刻刻, 一直都有充足的口粮。”

  “芹菜不吃,到时候掘地三尺挖出一根草你吃不吃?肥肉不吃,抓到一条活蛇剥皮带血你吃不吃?”

  “你们最好相信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如果谁到现在还根本不知道狼牙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趁早退出。”

  周围鸦雀无声,空气仿佛有片刻的凝固。

  周最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无措的脸, 眼神坚冰般冷硬。

  管辰站起来:“吃饭,半小时后集合!”

  众学员低头,桌上只余筷影纷飞。

  沉默而秩序井然地吃完饭,学员们纷纷起立要往外走,周最忽然又喊了声:“等会儿!”

  众人止步。

  周最慢悠悠地踱到徐承志面前,脸上又恢复了那欠嗖嗖的笑容,伸手往徐承志胸口拍了拍:“肌肉练得不错……诶,怎么是软的?怎么,这是想带出去给小少爷喂奶啊?”

  徐承志无奈,自己从作训服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两个馒头,被周最盯着,两口一个吞了。

  集合之后众人被教官带着出了营地,负重徒步五公里。

  徒步当然很轻松,但没人高兴,盖因队伍旁边跟了辆救护车,车窗敞着,里面的白大褂不时往外望,这让大家都有极不好的预感,如临大敌。

  裴寂眼巴巴地朝徐承志瞅。

  徐承志摊手:“没有吃的。”

  裴寂嘟起嘴。

  “饿了吧?”

  裴寂扭过头。

  徐承志说道:“中午他一准还让你吃芹菜和肥肉,你乖乖的。”

  裴寂拧着:“我就不!”

  他们跟在队伍里走,徐承志落脚不疾不徐,裴寂的脚步重重的。

  “都赖你,非要来!”裴寂又饿又气,委屈死了。

  “我来是我的事儿,你跟着做什么?”这个问题徐承志问了有超过三遍了。

  裴寂鼓着脸,像只被充了气的小河豚,还越来越气。

  徐承志以为他仍是不会回答了,却听他吭哧着说:“奶奶说你会一直长留呢。”

  高中毕业了,那些个发小同学都要各奔前程了,书呆子和小江子也快要出国了。

  奶奶说徐承志会长留在家里的,以后只有他们两个会读同一所学校,从事同一个职业,回同一栋小楼,一直。

  徐承志没有爸爸妈妈,裴寂也跟没有差不多,未来的时光那么那么长,如果他们身边有一个能陪伴很久的人,那只有对方了吧。

  裴寂眼睛瞥过来,眼珠乌溜溜的,像个天真的小孩儿:“你不是说,要一直给我做疙瘩汤么。”

  书呆子会做一种面疙瘩汤,闻起来香得不得了,裴寂垂涎许久,但是小江子从来都独占着不给其他人吃,那是小江子专属的。

  徐承志跟谢云书学会了做面疙瘩汤,特别的好吃,裴寂跟他约好过,要一直做给自己吃,只做给自己吃。

  他也有自己专属的面疙瘩汤。

  裴寂别过脑袋:“你跑了,都没人给我做疙瘩汤了,哼。”

  阳光刺目,徐承志眼眶有些酸胀,微微移开视线。

  不知怎的,徐承志想到不久前他们四个人在楼下客厅玩,后来裴寂挨着他的腿睡着了,谢云书坐在他们的对面,看到了,问他:“裴小狗黏人吧?”

  徐承志下意识碰了下裴寂的头发:“还好。”

  “烦人精,事儿多得很,脾气坏,嘴巴又硬。”谢云书拿着一个荔枝慢条斯理地剥,满满的吐槽。

  徐承志眉心微蹙刚想反驳,又听他轻笑着说:“你看他张牙舞爪一身刺儿,其实肚皮下面全是软肉。”

  谢云书笑着摇头:“像个小动物,凶巴巴的,害怕孤独。”

  ……

  狼牙基地四面环山,远处一片青葱绿色,鸟啁虫鸣,隐隐还有水流击湍之声传来,因此在队伍中说小话也不太容易被教官听见。

  “裴寂,”徐承志轻声问,“你知道狼牙是什么地方吗?”

  “废话。”

  裴寂是什么出身,怎么会不知道特种部队是干嘛的。

  “你知道狼牙执行的都是什么任务吗?”

  “不就职业蓝军喽!”

  “是职业蓝军,也是国家兵器,是我们这个和平年代里,最有机会亲临战场,与最严酷环境和最凶残敌人打交道的兵。”

  裴寂看向徐承志。

  徐承志示意他:“目视前方,别让教官看到你东张西望。”

  裴寂无声一哼,往前看,听徐承志继续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我们也未必会真的留下,但只要一刻身在狼牙,我们就有可能直面战场。狼牙是真的会让你看到战场,看到枪|火硝|烟,看到鲜血和死人的。”

  “战场上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作为战士,我们的弱点应该越少越好。如果你出任务的时候没有足够的食物,看到生肉也得吃,自己和别人的尿液也得喝,只有那样才能生存下去。”

  “今天你吃不下一块芹菜和肥肉,明天你就不能咽下那些肮脏恶心的、但是能让你活命的东西。”

  裴寂不服气:“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能吃。”

  “你不能,即使你心理上努力去克服,但你的身体有本|能,你的肠胃会抗拒,你会一次又一次吐出来,然而战场上不可能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慢慢适应这个过程……”

  徐承志余光往四周扫了扫,发现附近没有教官,伸手握了握裴寂的手腕:“我也想让你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一直开开心心的,但是裴寂,我们是军人,向死而生,逢战必克,我想保护你,但所有的困难和考验,也需要你自己去面对。”

  裴寂呆掉了,然后他的脸腾一下炸了:“你、你……你干嘛说得这么肉麻啊……我、我才不需要你保护……”

  徐承志没有看向他,只说道:“这里是z国最好的部队,是单兵的巅峰,我想看看我在这里能留多久,你呢裴寂?”

  “哼,我也会留下来,谁怕谁!”

  “要留下来,就得先适应这里的规则,否则你继续饿着肚子,后面的训练都不能完成,等你分被扣光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就是吃芹菜肥肉么,我就不信能吃死我!”

  裴寂往前跨了一步,跟徐承志错了半个身,他真不习惯小橙子说的这些话,让他骨头都跟被电打了一样,全麻了。

  徐承志看着他别扭紧绷的侧脸,微微笑了。

  这个小孩儿是真的吃软不吃硬,他一颗天真率然的心像水晶般可贵,但是啊,他是战士,他要长大。

  ……

  徒步的目的地是一条河,天高云阔,阳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是很美的景致,但无人欣赏。

  一帮新学员小菜鸟终于知道救护车为什么会跟着过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游泳泅渡的项目。

  河宽三千米,学员们被当鸭子一样赶下水,全装备,十五公斤负重,没有游泳圈,没有救生衣,没有护目镜,不能在规定时间内上岸的,耗时越长扣分越多。

  游泳跟跑步不一样,跑步只要长了腿就行,游泳得先会这个技能,游这么长的距离是有危险的,不是光靠体力和毅力就能拼过去,有几个旱鸭子被往水里赶的时候吓得脸都发白。

  四大教官长得各有特色,冷酷无情的人设却是复制粘贴的:“狼牙大队选训有死亡名额,训残了给你们报伤残,训死了给你们报烈士,怕死的可以自己退出!”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不会水的人只能退出。

  有个悍不畏死的眼睛一闭,抱着负重包跳下水,狗刨泥一样往前扑腾几下,眼瞅着人一沉就没影了,只留水面上咕噜咕噜一串泡。

  于冰跳下去把他揪上来,问他:“退出吗?”

  这小子堪比拼命三郎,大喊一声“不退”,又跳了下去。

  反反复复也不知淹了多少次,最后一次他自己从水里冒出头,手舞足蹈的兴奋大叫:“我会游泳啦!”

  “叫个屁叫!超时上岸照样滚蛋!”于冰带着他向前游去,“跟着我,快!”

  裴寂是南方人,大院里有游泳馆,他从小是在水里泡大的,游泳本来是强项,但他昨晚没睡好,今早没吃饭,体能早就到了极限,游到河中间腿肚子抽筋差点沉下去。

  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眼睛鼻子都被堵塞住,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臂从他腋下穿过抬高了他的下巴,裴寂没睁开眼睛都知道这人是徐承志,像是那个雨天从天而降落在沉没进水中的汽车上一样,把他从濒临窒息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怎么总是这个人呢。

  裴寂感觉到身边的水流被徐承志的长腿剪切开,身体随着动力前进,水波包围着他一荡一荡,他明明像浮萍一样脚下无根,心里却出奇的安定,安定到不可思议。

  徐承志是一根锚,是定海的柱。

  又一个人游到裴寂身边:“他怎么了?”裴寂从声音听出是那个少校隋远征。

  徐承志说:“体力不够了,又抽筋了。”

  裴寂正饿得大脑缺氧犯迷糊,嘴巴里忽然尝到一股鲜甜的味儿,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是肉!

  隋远征居然在身上藏了根鸡腿!尽管鸡腿在水里泡了几十分钟滋味已经一言难尽,但对此时的裴寂来说简直能救命。

  “嘘,别让教官看见了!”隋远征小声笑说,和徐承志一起把裴寂带上了岸。

  他们三人都在规定时间上了岸,但河里还有很多人在挣扎。

  “他脚抽筋了,你帮他弄下!”徐承志看裴寂醒着,跟隋远征说了声,转身又跳进了水里,去帮其他水性一般的队友。

  隋远征把裴寂的脚抵在自己肩上,给他抻筋。

  裴寂凑近他好奇问:“你身上怎么还藏了块肉啊?”

  隋远征得意地眨了眨眼:“想在他们四大金刚手底下活着,不多长几只手能行么?”

  裴寂:“四大金刚?”

  隋远征:“咱们这四个教官就是狼牙有名的四大金刚。”

  裴寂被抻筋抻得直咧嘴:“你对这里很了解啊。”

  “我已经是第二次过来了,上回被淘汰了。”

  裴寂睁圆眼睛:“淘汰过你你还来?”

  “来,”隋远征抬头冲他一笑,“进狼牙是我的梦想。”

  裴寂不解:“你衔儿都那么高了,还图什么?”隋远征这么年轻就有这么高的军衔,明显有很高的学历,裴寂是真不知道他来狼牙这种一线部队干嘛。

  “图……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隋远征歪了歪头,“如果说我们的军旅生涯是一场攀登,那狼牙就是最高的峰头之一,人生难得几回搏呀兄弟!”

  裴寂笑了:“谢谢你啊,那个鸡腿。”

  “谢什么,都是战友。”

  裴寂抿抿嘴:“我还没入伍……”

  隋远征说:“穿着这身皮,我们就都是战友。”

  裴寂一怔。

  隋远征拍拍他的腿:“站起来试试,能走不能?”

  裴寂站起来原地跳跳。

  “没事了,你留这歇会。”隋远征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又跑向河岸,晨光映着年轻军官的背影,像是镀了一层辉煌的跳跃的金色,裴寂看到他毫不犹豫地又跳进了河里。

  河面翻腾得像是煮了一锅饺子,能游的和不太能游的差不多各占了一半,中途有许多人像裴寂那样抽筋的,溺水的,被负重压得往下沉的,都被身边的战友拖着拽着。

  大部分人都素不相识,甚至还是竞争对手,但是没有人眼见着身边的人游不动了会不搭手,这时候谁还管扣不扣分。

  没有人发过这样的话,但谁都不愿丢下任何一个人。

  规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上岸的人甚至不足一半。

  隋远征和徐承志他们都还没回来。

  在这边岸上接应的教官是张海涛,某个学员喊道:“教官,有几个人早就上岸过了,他们是回去帮别人了,不该扣他们分吧?”

  张海涛面上似乎毫无波澜:“我只看最终结果。”

  裴寂眼见着有两个人到了岸边了却连蹬腿的力气都使不上了,他跳起来往那边跑,张海涛冲他喊:“98号,就剩1分钟了你往哪儿跑?等会扣你分!”

  裴寂脚步不停,在头顶上竖起一根中指。

  岸上的人里有恢复体力的都跟着裴寂一道往河里跑。

  张海涛:“50秒倒计时,不回来的都扣分!”

  每个人都往头顶上竖了根中指。

  扣就扣吧,扣你大爷的去吧!

  张海涛两手叉腰在后面看着他们,谁也没发现教官笑了。

  裴寂把那俩人推上岸。

  俩人喘着气:“谢谢你啊98号。”

  “不谢,”裴寂躺在晒得滚烫的沙地上,精疲力竭,边呼呼喘边说,“我们是战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