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迟剑行>第二章

  六年前在清安镇输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梁震维后,马纪心灰意冷,托人给衡山的掌门师兄许远山捎了个信儿,便归隐于武昌城内,当了个贩酒翁。

  虽是江湖渐远,但马纪胸中一腔侠义却未失半分。他刚来武昌时,恰逢武昌府衙的官差大肆驱逐麻子城内的住民,住在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一时无家可归,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几次带着人去衙门口闹,都被官兵镇压。

  最后还是马纪略施小计,弄到了武昌府尹孙文年收受金玉堂贿赂的罪证,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们这才得以重归家园。

  之后的几年里,金玉堂对麻子城这块肥肉仍未死心,但没了武昌府的支持,数次动手,都被马纪和刘水生从容化解。肉没吃到,反倒弄了一身的骚。

  今年年初,就藩已有三年的楚王忽要兴建新楚王府,在金玉堂堂主高行周的游说下,武昌府工房终是选定了麻子城这块地皮。至此,高行周算是握住了一把必胜的牌。

  听闻此事的马纪与刘水生几次相商,都是一筹莫展,眼看着离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不足一月,两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俱感此次怕是已无力回天。

  早上马纪从孙剑的面摊吃过了面,回到酒肆,连打的板都未及拆开,门外就来了个苦哈哈,言刘水生捎来口信,约马纪巳时在梨花楼见面详谈,似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马纪寻思着左右无事,匆匆洗了把脸,便先到了梨花楼。梨花楼的掌柜与马纪相熟,见他来了,连忙吩咐小二将马纪带到楼上雅间。

  桌上的茶换了一壶又一壶,快到午时,也不见刘水生赶来。马纪心念刘水生管着码头数百的苦哈哈,难免有事耽搁,也就未着急。只是临近正午,酒楼正是上客时候,马纪也不好独占着一间雅间耽误人家生意。便叫过小二,要换到二楼大厅散座,将雅间让出。

  小二正被几位嫌弃散座嘈杂的客人责难,听了马纪的话,连忙千恩万谢地给马纪换了个靠窗的座位。

  马纪刚刚坐下,便听到邻桌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他侧头望去,见到邻座坐着几个壮年男子,持枪带棍的,每人都捧着个酒碗痛饮,间或说些没品的笑话。

  马纪见几人面生得紧,一时偷偷留心。

  邻座吵闹,马纪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他被几人桌上飘来的酒香勾起了馋虫,便也要了一壶老酒,自斟自饮。邻座那几人喝到兴起,便开始臧否江湖人物。几人说得有趣,马纪也就不自觉地旁听起来。

  桌边立着一根铁枪的粗壮汉子首先便提起使子母阴阳剑的“乌衣”王隐岫,却被身侧的蓝衣男子以王隐岫为人太过阴鸷,没有宗师气度而打断,他既而又说到“蓬山云剑”赵远策,言到此人剑法如一峰孤绝,睥睨四方,才是当今江湖用剑第一人。

  身后背着个细长包裹的鹤发老者也抽空插话,言语之间,还提到了当年以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败尽三山五岳各路名家的“琅嬛剑典”梁震维。几人说到他声名正盛之时,却忽而匿迹,还不禁唏嘘一番。

  马纪冷不丁听他们说到害自己赧然弃武的梁震维,轻叹口气,狠命灌了口老酒。

  三人争论不休,粗壮汉子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望向对首的那人,言语恭敬道:“吕先生,咱们四人之中,您武功最好,见闻最博,您也给咱说说,在您心中,这天下第一剑客,该是哪位大英雄?”

  马纪循声望去,见那久不说话男子腰间别着把白玉长笛,又听粗壮汉子叫他吕先生,便隐隐猜出此人身份,不禁就是一皱眉头。

  那姓吕的男子面上含笑,言语中却不胜落寞:“我便是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鹤发老者道:“您还未说,怎知我们不信?”

  “我若说是在暖城凌虚一指,便有万剑入空的青城侠少陈拙,你信也不信?”

  蓝衣男子尴尬笑道:“吕先生说笑了,这些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言,自是大不可信。”

  被他称作吕先生的男子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饮了口酒。邻座几人一时有些尴尬,倒是静了下来。

  当年九命郎安不换在暖城建立“无处不均”的侠义城,引得朝廷侧目。传闻四五年前,三万“百罪骑”西出阳关,直奔暖城。侠义师在城外设伏,两军遭遇,俱是死战不退,这一场好战连延数日,战至刀摧甲裂,箭尽弓折。

  大战过后,三万“百罪骑”埋骨黄沙,侠义师也是十之去九,连统领侠义师的九命郎安不换都将星西陨,落得个马革裹尸,但惨胜也是胜了,这些年朝廷忙着北征残元,也就无暇西顾,暖城在“新帝”赵出秦的治理下,隐隐成了那些亡命之徒心中的“桃源仙境”。

  至于那男子口中青城侠少的故事,马纪也听闻过一二,大概说的就是两军僵持之时,忽有一白衣少年驭万剑破阵,助侠义师取胜。

  马纪不屑地摇头,心道沙场是将士的沙场,可这江湖,终归还是说书人的江湖。

  马纪正在这儿默默唏嘘,却见到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位华服男子上了二楼,那男子四十岁上下,方面大耳,面上还隐约能见出年轻时剑眉星目的模样,只是身材却早已走了样。

  马纪眉头微皱,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碰上“金玉堂”堂主高行周。

  高行周上了二楼,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马纪,他嘴角挑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带着一众随从径直走到马纪对面,大喇喇地坐下。

  马纪头次见到高行周带了这么一大帮随从,不禁冷笑道:“高老板好大的排场。”

  高行周皮笑肉不笑,微微拱手道:“马先生,好久不见啊!”

  马纪泠然应道:“本希望能更久的。”

  蓝衣男子察觉到邻座气氛有异,又见那锦衣胖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十几个随从,他似是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忽然就朝着马纪一拱手,问道:“朋友,可是遇到麻烦事了?”

  马纪闻言心中一暖,他不理一脸诧异的高行周,便朝着邻座众人回礼道:“多谢兄台了!些许宵小而已,在下还应付的来。”

  那蓝衣男子此刻方才瞥见马纪腰间长剑,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高行周身后的随从却猛然喝道:“姓马的,你说谁是宵小!”

  马纪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朝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含笑道:“马先生若是自诩为英雄,那高某人当回宵小又何妨?只是马先生可曾想过,你这英雄,救得都是些什么人?”

  马纪咂口酒水,道:“不劳高老板费心。”

  高行周也不管马纪是否愿听,张口说道:“午时前在码头赚足三十文钱,五文钱拿去泡池子,五文钱拿去听曲,三文钱吃碗烩面,五文钱买壶烧酒。耍到申时,十文钱买几两粗面,半把烂菜叶,连着口袋里剩下的两三文钱,带给老婆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苦哈哈。”

  马纪眉头微蹙:“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他们的弱是因为穷,却不明白他们的穷,只是因为懒!你千辛万苦去保那麻子城,你以为你保的是给他们遮风挡雨的窝?错啦!你保的是那帮懒鬼不思进取的根!”

  高行周目光灼灼,直望入马纪双眼:“谁都愿如你一般,做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可我不愿,我只愿做个抽筋扒皮的恶鬼,因为我抽的是这武昌的懒筋,扒的,是这武昌的癞皮!”

  高行周寥寥数语,可算掷地有声,不仅马纪一时无语,连邻座四人都沉默起来,似是在细品高行周话中意味。

  马纪沉默半晌,方才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高老板若是来游说在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

  高行周神色转缓,含笑道:“只是闲话几句,马先生不必挂心。”说话间小二已端上一壶新茶,身后的随从接过茶壶,斟满高行周面前茶杯。

  高行周吹去杯上热气,故作随意地问道:“刘总把头与马先生不是约在午时吗?他这时候还未到,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马纪闻言如遭雷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高行周,你什么意思?”

  高行周轻咂口茶水,也不言语,只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马纪隐感不妙,他长身而立,口中语气愈发森冷:“高行周,你该明白,你若是害了刘兄,便是天涯海角,你也难逃我手中长剑。”

  高行周摇头叹道:“怕只怕害了刘水生的,不是我,是你。”

  马纪冷哼一声,再不多言,他离了梨花楼,便直朝码头奔去。邻座几人似乎也被高行周的一席话扰了兴致,蓝衣男子结了酒钱,几人便也渐次离开,那姓吕的长笛客坠在最后,临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邻桌的高行周,目光炯炯,似有深意。

  高行周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直到马纪的身影慢慢溶于长街尽头,他才开口说道:“孙面,你要我给你个机会近处观察马纪,机会我已给了,倒不知你都看出了什么?”

  高行周身后人群骤然分开,一个消瘦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坐到高行周侧面,这人朗目高鼻,竟是今晨在访云楼与高行周见面的劲装男子。

  这叫孙面的男子伸手就要去拎桌上的茶壶,却被高行周一把推开。

  “刚沏的茶!对着茶壶喝就不怕烫死?你想喝我给你倒!”说着便拿过桌上茶盏,斟了一杯香茗与他。

  “别净顾着喝!问你话呢?你都看出了什么?”

  “还能看出什么?”孙面吹开茶盏上腾起的热气,不紧不慢地续道,“无非就是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