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迟剑行>第一章

  五年后,武昌城。

  城北辞家巷后的荒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破烂的棚屋。

  骤起的寒风将盖在一个个棚屋上的毡布吹得噼啪作响,却吹不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荒地上连绵起的座座棚屋,就蜷缩在武昌城内一角,却没有人将这里称为“武昌”。人们似乎只将它视作独立于城内的一块脓疮,随时都会被狠心剜去。

  人们给这个脓疮起了个名字,就叫“麻子城。”

  在辞家巷访云楼租住一间雅阁的高行周,此时就倚靠在窗边,闻着从“麻子城”飘来的酸臭味,遥望荒地上星星点点的棚屋发着呆。

  五更未过,门外就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高行周似乎早料到有人深夜造访,悠悠地喊了声“进来。”

  一个劲装男子推门而入,他进了门,也不看倚在窗边的高行周,就径直走到桌子旁,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牛饮。

  高行周蹙起眉头,不悦道:“明前的龙井,你就这么喝?”

  “渴。”男子几口就将茶水喝尽,这才望向说话的高行周,“还有吗?没喝饱。”

  “没有!就你这样子,打口井都得让你喝干了。”高行周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男子腰间那块代表着“鬼影子”的鬼面玉佩,心中涌起一丝凉意,“让你杀的人,杀了吗?”

  “没有。”

  高行周双目圆睁,讶然道:“没有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没杀。”劲装男子打个哈欠,语意慵散道,“马纪来武昌前,也算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了,功夫还在我之上。要杀他,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

  高行周狠狠跺脚,怒道:“三天之内,我一定要看到马纪的尸首!他三番五次坏我好事,若不是他,‘麻子城’早就得以重建,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像个烂疮般戳在这里!半月后便是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我已跟楚王打了保票,此事若有差池,我便人头不保!这马纪不除,我如何心安?”

  劲装男子随意地应了,便凑到窗前,学着高行周的样子,遥望不远处的“麻子城”。

  天未破晓,居住在麻子城里的人们渐次醒来。锅碗瓢盆地敲击声、婴儿的哭闹声,加上偶尔掺进的声声犬吠,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代替着灯光,将无钱燃灯的麻子城点亮。

  “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劲装男子忽然问道。

  高行周嘴角挑出一个骄傲的弧度,他抖抖金丝勾线,鎏金包边的锦袍,道:“是啊,我就是在这淌不尽的泥粪水里生,在这挡不住雨的木棚屋里长的!所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把麻子城内的棚屋全部换作广厦!”

  劲衣男子目光一转:“可麻子城里的小民怎么办,他们可住不起广厦。”

  高行周冷哼道:“那又如何?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有人坐在车上,就有人死在车辙下。你顾着这帮不长进的贱民,他们就永远不长进!穷,谁没穷过!穷还有理了吗?”

  劲装男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窗外没头没尾地说道:“那是个卖面的。”

  高行周一愣,顺着劲装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从麻子城里延伸出的小路上,正走着个挑着面担的年轻人。

  “卖面的有什么稀奇的?”

  劲装男子耸耸肩,道:“没什么稀奇。”

  高行周皱起眉头,不悦道:“我可把话挑明了,‘金玉堂’每年拿着几千两黄金供‘九子’挥霍,什么好处拿不到不说。就连你手下这么一支‘鬼影子’,都是我拿三百两黄金,才从‘螭吻’手中换来的。你要是这么点儿事都做不成,那我可得跟‘螭吻’好好说道说道了!”

  劲装男子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窗边:“两日之内,我定为你取马纪项上人头。”

  高行周微一挑眉,怪声怪气地说道:“诚愿如君所言吧!”

  劲装男子推门而出后,屋内的高行周冷笑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

  夜色如洗,昨夜的一场冷雨,将狭窄的小路浸成一片泥沼。挑着面担的年轻人卷着裤脚,于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生生走出股世路难行的无力感来。

  等到那年轻人终于踏上辞家巷后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高行周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笑,自言自语道:

  “不就是个卖面的嘛。”

  “有酒”酒肆的西侧,搭着一个破烂的棚子,草棚下挂着的布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面”字。草棚不大,将将能放下两套桌椅。

  天光初开,狭长的街道上只零散地走着早起的行人。挑着面担的年轻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从“麻子城”走到了自己的面摊。他将面挑放下,便开始起火烧水。水还未开,隔壁的酒肆里便走出个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坐到东首的桌旁。

  年轻人迎到桌旁,笑道:“和往常一样?”

  中年汉子伸伸懒腰,应道:“和往常一样。”

  汉子的名字叫马纪,是隔壁有酒酒肆的老板。整个武昌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不计其数, 可这有酒酒肆却与其他的酒肆不同。

  不同就在于这有酒酒肆,只有酒。

  虽是有酒无菜,但有酒酒肆的生意仍旧是出奇的好。许是因为老板马纪自酿的酒水的确醇香,又许是因为,太过平凡的人,总以为去了不平凡的酒肆喝酒,自己也就能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凡了。

  当然,总会有不识趣的酒客喝了几两小酒,便叫嚷着让马纪去弄些饭菜,但大多时候他们嚷着嚷着,也就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长剑,也就不嚷了。

  听街尾的刘二说,这马纪曾在衡山学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因他一手衡山绵剑剑意绵长悠远,还得了个外号——“蛛丝”马纪。至于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沦落到武昌城里贩酒,刘二也说不清楚。

  年轻人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端给了马纪,便坐在一旁的桌上扒着蒜头,偶尔还抬头偷瞄马纪腰间挂着的长剑。

  “怎么?喜欢这剑?”

  吃着面的马纪连头都未抬,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卖面的年轻人听了马纪的话,微怔一下,便憨笑道:“从没见您带着剑出来,有些好奇。”

  马纪吸溜一大口面条,头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面摊老板。

  虽说靠着小本买卖营生的年轻人,多少都显得有些落魄,但他人还长得还算周正,在外奔波得久了,皮肤也被阳光烙上一层健康的麦金色,让人打眼望去,便觉得踏实。只是他的脖颈上横亘着一条吓人的长疤,似是经历过什么厄运。

  马纪咽下嘴中的面条,道:“非常时期,提防些小人。”马纪说完这话,见到面摊老板眉头微皱,知他会错了意,连忙道,“我不是说你,可别瞎在这儿对号入座,我得罪的虽是小人,但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话一离口,便觉越描越黑,索性洒然笑道:“小老儿我不会说话,你就权当我放屁。”

  年轻人也不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因为征地的事吧?唉,金玉堂盯着麻子城这块地也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小民之所以还未流离失所,说到底全靠马先生您的帮衬。可听说这次是楚王看上了麻子城……”

  年轻人嗫嚅半响,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方才续言道:“马先生,要我说这次您就别管了!各有各的活法。您没必要为了我们这帮不相干的人,惹祸上身。”

  马纪摇了摇头,伸手拍拍腰间墨色剑鞘,轻描淡写地说道:“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剑后,这世人于我,便没有不相干的了。”

  年轻人听了这话,如同灌了口陈年老酒般涨红了脸。他狠拍下桌面,低喝道:“这句说得好!”年轻人说完这话,目光搭到马纪腰间宝剑之上,似是想到什么往事,面色忽地转暗。

  马纪见状蹙眉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笑道:“没什么,忽然就想到些旧事。”

  马纪见他黯然神伤,也不忍细问,只是挑起一绺面条,说道:“我见你怕也是个爱剑之人。你这根骨嘛,不算好,也算不得太差。这样吧,你若是有意,改天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两招,权当强身健体。”

  年轻人双目一亮,连连道谢。一碗素面吃完,年轻人说什么也不收马纪的钱,马纪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

  临走时马纪忽然问起年轻人的姓名。

  那卖面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打趣道:“我乃孙家村第一剑客,孙剑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