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南山别墅区。
层叠的屋檐掩在茂盛的树荫中, 独栋的建筑附带户外花园，每户人家之间相距甚远。
车窗降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 腕骨撑在窗沿，松松递出门禁卡。腕上的表随动作泛出银白色的金属光泽。
车内蓝牙连着电话, 对面环境音嘈杂, 男声时大时小, “树啊，下周我过生, 回国第一年生日。今个儿来玩儿呗。”
登记人员双手递回门禁卡, 提醒他道, 车牌号登记过, 可以直接驶入。
喻嘉树顿了两秒, 道了声谢, 收回卡。
这地儿他一年来不了两次，总是忘记跟这儿是一家人。
汽车缓缓起步, 喻嘉树懒洋洋地回应电话那头, “怎么，下周生日，让我今天来玩。”
“多大面子, 你得办七天？”
对面是他发小, 初高中一起读的, 一路玩儿到现在, 关系挺不错，闻言笑了一声, “这不是听寒哥说你有情况, 先打听打听档期呗, 怕你到时候没空。”
“担心我不如担心他。”喻嘉树嗤了一声，“谁是老婆奴。”
那边一阵笑，“拨冗来呗，求求你了，多久没见了都。我二十五岁大寿，不得预热一下场子？”
“再说吧。”喻嘉树把车驶进车库，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等我跟老头子吃完饭。”
对面愣了两秒，快速改了口，“要是你心情实在不好，不来也行。反正我每年见你的机会肯定比你见你爸多，不急不急。”
喻嘉树顿了会儿，笑了，嗤他变脸太快，干脆利落挂了电话，关好车门，进屋子里去。
路过时，瞥见花园里的花都谢了，留下一堆枯枝，被人清理了一半，手套和尖尖的剪刀还留在原地。
喻嘉树摁了指纹进门。
周六，阿姨休息，一楼客厅电视机的灯光忽明忽暗，却不见人。
厨房里传来响声，片刻，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看，犹豫了两秒，解下围裙，热情地迎上来，“嘉树回来了。”
她站在玄关处看他弯身，时而问他吃过饭了没有，时而问他最近生活怎么样，热情得过了分，几乎到了局促的地步。
喻嘉树直起身来，看她一眼，淡声道，“没必要。”
没必要这样。
简单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强行伪装的亲和氛围。
田莺顿了两秒，神情微僵，手臂垂下去，敛起那点自己挂着都觉得尴尬的笑容，不再试图扮演母慈子孝的角色。
表情一敛，安安静静地站着，就显出她的漂亮来。
身段纤细窈窕，眉眼明艳，三十来岁，有岁月与成熟的风韵。
尽管她比他大不了多少，但确确实实是喻重山户口本上的妻子。
喻嘉树不甚在意地垂眼，长腿前迈，松了松后颈，往沙发上一坐，问，“我爸呢？”
“临时出去，说要开个会，午饭前应该能回来。”田莺往脖子上套围裙，问他，“还是没什么想吃的？”
喻嘉树长腿支着，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脊背陷在松软沙发垫里，点开微信看了看，没有新消息，指尖在对话框悬停两秒，还是退出去，横起手机屏幕打游戏。
等开场动画的间隙里，他抬眼看了一眼田莺。
女人站在厨房门口，双手绕过后背，系围裙，动作娴熟。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能全天待家里照顾孩子，阿姨偶尔休假的时候，还能做满桌子菜，田莺可谓在阔太太这一身份上进步飞速。
嫁给喻重山之前，她也是站在聚光灯下与镜头前的人。
穿着漂亮的礼服登上领奖台，言笑晏晏地举起奖杯，对所有人致谢。虽然虚假，但好歹是为了自己而活。
豪门嘛，听着光鲜亮丽，实则好比围城。总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前赴后继地，想要挤进来。
田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
或许是相似的职业让他多想了一些，竟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从泥潭里撇尽淤泥，干干净净地站在台上，有的人愿意抛下一切，飞蛾扑火。
“值得么。”女人听见他淡声问了一句。
错愕回头，田莺看见他散漫地坐在沙发里，垂眼玩着游戏，长指在屏幕上点划，不甚在意的模样。
没头没脑的。
但他们都懂。
空气安静片刻。
“从选择你爸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一辈子就只能乖乖囿在家里，做没有野心的全职太太了。”
田莺背对着他，神情很淡，缓慢地系上围裙后腰的绳子，声音很轻，“平静安稳，没什么值不值的。”
“哦对了，”她迅速敛起冷淡的神情，变成那副温柔贤淑的模样，问他，“待会儿妹妹回来，你能陪她玩会儿吗？之前一直吵着要哥哥。”
喻嘉树没说话，喉结滚了滚，松松拎着手机，上楼去了。
没拒绝，就是能了。
田莺嫁来这几年，摸清楚他的脾性。
看着冷淡又浑不在意的，因为家庭矛盾和隔阂，一年回家不到一次，其实比他爸重情多了。
良久，一声轻缓的叹息散在空气里。
田莺摇摇头，进厨房去做菜。
-
指尖停在对话框上。
屏幕上显示出对面的卡通人物头像，蓝白色的大耳狗。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前几天吃饭，戚瑶坐在他旁边，脸颊发红，夸他好看的那次。
好看还不给他发消息？
喻嘉树盯着聊天背景，顿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字，又删除。
打开相册翻了翻，竟然乏善可陈，不知道要发什么。
来的路上怎么没想起拍点小猫小狗什么的？
好歹有个话题。
抱完就跑啊，这姑娘。
真一条消息都不给他发的。
半晌，喻嘉树哂了一声，往后一靠，接着打游戏了。
不算温柔，技能放得精准又凌厉，带得那头组队的小寸头直接起飞，偏生对面又不是善茬儿，阴阳怪气的，弄得周漆站着不动，光在聊天框放嘴炮了。
一句接一句的，杠起来了，那边国骂不断，看着怪烦的。
喻嘉树眉眼沉着，冷淡又不耐，开语音蹦了两字儿，“闭嘴。”
接着没过两秒，对面水晶破了。
周漆连连咂舌，狂发十多条微信，夸他厉害，带人躺赢，很不得了。
消息提示音不间断，红点蹦出来，喻嘉树扫了两眼，把手机一扔，烦躁地向后一靠。
怎么打游戏都不能缓解的？
他手指撑着下颌，思考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起手机。
【快乐小寸头】：哥你真的好厉害啊啊啊啊啊啊
【快乐小寸头】：我有个不情之请，这赛季能把我带上王者吗？
【快乐小寸头】：求求你了！！哥！！！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快乐小寸头】：绝对上刀山下火海下油锅都不眨眼啊啊啊啊
【S】：嗯。
【S】：应该怎么跟女孩儿聊天？
“……”
这他妈，完全无视他臭屁的夸奖，另起了一个新话题。
还是诡异的新话题。
周漆眉毛拧成八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S】：帮朋友问的。
拉倒吧，你哪儿来的这么纯情的朋友。
大少爷身边，要不就是情场老手，要不就是洁身自好的已婚男人。
是你那些结婚了还不知道怎么跟老婆聊天的朋友吗？
周漆忍了一忍，没拆穿他，“这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处过对象。这样吧，我去帮你问问我室友。”
过了几分钟，周漆带着经验回来了。
“他说，他们已经进入甜蜜稳定期了，每天啥都能聊，吃饭睡觉什么的，都会说几句。”
“还有分享欲，很重要！看到什么好看的好玩儿的，都会分享给对方。”
喻嘉树回了个哦，还散漫评论一句。
“感觉他们挺闲的。”
周漆：“……”
不是谁都有你这么忙的好不好！
觉得别人太闲的少爷哂了一声，转头在聊天框里敲下一句：
【S】：吃饭了吗
十分钟过去，对面没回。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小人，寸头模样，言之凿凿地喊他：“喻嘉树，你完了。”
“你被这姑娘拿捏了。”
喻嘉树啧了一声。
拿捏就拿捏吧。
他把手机倒扣着放在桌上，起身准备去找本书看，分散一下注意力。
书柜收拾得很整齐。
虽然读初中时就不常来了，但三楼仍然基本是他的天地，书房和喻重山的都是分开的，满墙的书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昂贵专业书籍。
喻嘉树屈指抽了本书出来，抬眼望见最顶上收纳着一个盒子。
高三毕业后，说什么都拗不过喻重山，他搬回来住了小半个月。那是他读大学乃至去旧金山读书前，最后一次住在这里。
高中没扔掉的东西，大多数都放在这里了。
纸盒陈旧，虽有人打理，还是积了些灰。经年的信件放在里面，许多年没有再看过。
半晌，喻嘉树仰头，伸手把纸盒抽了出来。
-
戚瑶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看消息。
昨天刚拍完一个真人秀综艺，在场地上跑圈，各种游戏，累得不行，凌晨的飞机，回来和新剧团队一起宣发，接受正式采访。
新剧是现偶，偏向职场类，都市小甜饼，她饰演的角色是烘焙师，男主从学生时代开始暗恋她，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两个小时的采访拍摄过去后，戚瑶疲惫到要晕倒，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乔念在台下等她，情绪显然不算很好，跟着她走过后台到化妆间，压低声音问：“你刚在台上采访，怎么没按台本来？”
“台本发言很没脑子。”栗子帮她解开腰带，戚瑶换下外裙，嗓音略哑，“主持人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是端水，一听就是假的。”
“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何必呢？”
“可你也不好直接说你高中是普通人……”
还什么仰望星光的普通人，一听就暗恋别人，小心营销号大做文章。
乔念话说了一半，咽回喉咙去了。跟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儿一比，这都是小事了。
“你说你要接那学生的本子，是怎么回事？”
戚瑶前两天赶工把配音搞定了，工作周期排得紧，嗓子不是特别舒服，非必要不想多说话，裹上外套，不轻不重地回答。
“就是字面意思。”
“不是吧你？放着张导的本子不要，去接一个没背景没投资的小制作网剧？”乔念又要抓狂了。
一个剧本而已。
戚瑶垂着眼，想起男人瞳孔漆黑，漫不经心，却又游刃有余的模样。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选择能触动自己喜欢的本子，有什么错呢。
条条大路通罗马，珍惜当下。这是那个傍晚，喻嘉树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姿态，教会她的道理。
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时至今日，戚瑶终于越来越明显地感知到，她与乔念，乃至裘朗之间的思维差异。
“但凡你认真看我消息，就不会有今天的问题。”
栗子开门，戚瑶戴上白色的针织毛线帽，出门去。
“张导那边我会沟通，我的戏份延到二月中去。这部剧新年伊始立刻开拍，赶赶工，一个半月足够了。”
乔念瞠目结舌，“张导同意了？”
电视塔外有粉丝在守着等候，她们的谈话暂时中止。等到戚瑶一一鞠躬谢过，抱了满怀的礼物上车，汽车驶出一段距离，她才接着道：“同意了。”
尽管谈的很艰辛，条件也不算好。
“乔念。”戚瑶垂着眼看手机，没什么情绪，“既然你们要拿我的资源去扶新人，相应的，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些自由选择的空间？”
副驾的女人神情一僵，半晌，妥协似的吐出口气，“行吧。”
“你能解决当然最好。我会跟老板说，在这种小事上不必再干涉你。”
“小王，前面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行，我回公司一趟。”
等到乔念下了车，戚瑶才松了一口气，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喻嘉树十一点发的消息，她下午四点才看到。
【S】：吃饭了吗
戚瑶一顿，“……”
怎么感觉怪怪的。
这类寒暄式的问话，好像跟这人一点儿也不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视频。
不长，十几秒，戚瑶点开来看。
奶乖奶乖的小女孩儿，四五岁的模样，眼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从侧面可以看见明显鼓起的弧度，正抱着平板在看剧。
拿着手机的人出声，漫不经心地喊她，“喻秋秋。”
“你干嘛呢。”
声音低且沉，尾音拖着，光听着，就能想象出他散漫中又带点戏谑的模样。
小女孩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神情懵懵的，奶声奶气地回应，“看漂亮姐姐。”
太可爱了。
白白胖胖的，五官清秀，声音糯糯的，像瓷娃娃似的，戚瑶感觉心都要化了，不自觉带了点笑容。
喻嘉树哼笑一声，懒洋洋地，“哪个漂亮姐姐？”
喻秋秋回过头去，等了一会儿，片头曲跳过去之后，女主角的脸出现在镜头前，急急忙忙用手指着，回过头来，“这个漂亮姐姐！”
镜头稍微一偏，露出平板上的画面。喻嘉树带着点懒散的笑意，“你喜欢她啊？”
“喜欢。”喻秋秋点头，眼角弯起来，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悄悄话似的轻声说，“我好喜欢她。”
“行。”那人还是带着笑，把手机移开，也许是拿近了，声音倏然大了起来，像近在耳边似的。
隐隐约约，小女孩儿稚嫩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喊了一声哥哥，然后问他是不是也喜欢瑶瑶姐姐。
那人吊儿郎当地嗯了一声，都没犹豫，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散漫。
“喜欢啊。”
音质清越，漫不经心，低沉又富有磁性，透过耳机，夹杂着轻微的电流，传到耳道里。
“喜欢死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