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医生说你低血糖所以晕倒,不能全怪我的篮球。

  十五岁的于航,一张青春洋溢的帅脸怼在束君屹眼前,发梢因为逆光泛着金黄的柔光。

  束君屹缓缓眨眼,清醒过来。

  他被球砸着脑门了,横穿篮球场的时候。

  “我叫于航,高一,你呢?”于航站直身体,倒了杯水放到床头。

  “你看上去好小,初中部的吧?”

  束君屹刚升初二,正处于抽条长个儿的初期,样貌的孩子气还没褪尽。

  “你怎么不说话?”于航坐到床沿,弯腰倾身,凑近了看束君屹,“不是砸傻了吧?”

  束君屹拧着眉把他推远,撑着床板坐起来。

  “我初二了。”

  他扬了扬下巴,像大人一样冷着脸,直视于航。

  于航被他不卑不亢的劲儿逗乐了,笑着伸手去摸他微卷的软发,“比你大两届,倒也不用叫学长,叫我于哥就行。”

  ……

  束君屹躲开他的手,掀了薄毯下床拿书包。

  “去哪儿啊?”于航站起来,绕过钢丝床。

  束君屹抖开桌上叠得整齐的校服,套在身上,背起书包往外走。

  于航从后面拉了一下他的书包带。

  束君屹本来就没劲,书包又沉,被于航一拉,整个人晕乎乎地往后倒。

  “诶!”于航没想到他这么虚弱,赶紧把人扶住,“又碰瓷是不是?”

  束君屹站稳缓了缓,瞪了于航一眼,粗着嗓子想让自己成熟凶狠一点,说:

  “不许拉我,我要回家。”

  小朋友脾气挺大。

  于航忍着笑,扶着束君屹胳膊的手没松开,说:“先去吃点东西,毕竟……”

  束君屹以为他要说,毕竟我把你砸晕了,带你吃点东西补偿补偿。他正要打断于航说不用,却听见这个大高个儿说:

  “毕竟你横穿球场,打断我精彩的发挥,还晕倒吓到我,请我吃个饭补偿一下吧。”

  ……

  简直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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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上。

  束君屹吃过药,稍稍恢复了些。闭目靠着椅背休息。

  于航一直看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见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松了口气。

  束君屹在飞机的噪音中半梦半醒,一会是高中的于航拉他去吃饭,一会是成年的于航跟空姐要牛奶的声音。

  束君屹再次睁眼,飞机已经在北川机场的跑道上滑行了。

  “好些了?”于航看着他,递了盒纯牛奶。

  “嗯,谢谢。”

  “你吃的什么药?标签都没有。”

  “保健品。”

  ……

  是当我文盲吗……

  于航闭了嘴不再问,毕竟是隐私。

  ***

  出租车自机场驶进城区。

  这个小城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跟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于航感叹道。

  这二十年真的发展太快,别说离开十年,就算离开十个月,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还有亲戚朋友在这里吧?每年回来吗?”于航望着宽阔整洁的主干道,两旁的商铺尽是大连锁的饭店超市奶茶甜品,跟S市没俩样。

  束君屹一直没有出声,于航转过头看他,发现他正横着小臂压住双眼,先前恢复了些许的血色又褪干净了。

  “又难受了?要吃药吗?”于航弯下去拿他的背包。

  “没有,”束君屹鼻音很重,“我没事。”

  于航安静下来,不再吵他。

  良久,束君屹放下手臂,声音似从遥远的岁月飘来:

  “上大学以后,再没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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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北川钢厂的厂长和管事约了晚饭,两人到达宾馆后各自回房休整。

  傍晚再见面时,束君屹已经恢复成精干利落的项目经理。他换下了宽松的毛衣,纯羊绒厚西装修身又大气,里面是深橄榄绿的高领羊毛衫。

  于航虽然还穿着那件卫衣,外面罩了件中长风衣,也算得体。

  他肩宽腿长,风衣半敞,气宇不凡,在酒店大厅吸引了无数娇羞的目光和搭讪。

  两人并排走出酒店大门,跟广告似的。

  ***

  说是接风便饭,但两边都很清楚,要谈的事今晚基本就定了,明天的会议只是最后敲定一下细节。

  钢厂那边管财务的副厂长在饭店门口接束君屹和于航,把两人领到包厢。

  “束经理,于指导,”副厂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小眼聚光,肉脸带笑,他缩着脖子说:“降温了降温了,二位从S市来不太习惯吧?”

  “还好,”束君屹颔首,“劳驾。”

  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厂长和三个副厂长了。

  姓朱的厂长起身相迎,“二位辛苦,坐,坐。哎呦,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

  “谬赞,”束君屹和于航依次与厂长们握手,坐了下来。

  服务员进来倒茶。

  “太忙了,”朱厂长示意身旁的矮胖副厂长点菜,“束经理大概也了解,这大半年,钢厂忙得要死,新人招了一批又一批,连轴转。”

  束君屹浅笑点头,“是,油价上来了,全球都急着炼油炼气。钢厂也越来越多,”他用指节碰了碰茶杯外壁,“但BKD跟北钢合作好多年了,只信得过北钢。”

  “诶可不是嘛!”朱厂长朗声笑起来,“BKD是咱们北钢的老主顾,前几年行业低谷,亏得BKD养着我们。”

  “互惠互利,应该的。”

  水温合适了,束君屹抿了口普洱。

  “我们记着BKD的恩情呢,”朱厂长谄笑道,“这次提的几点小要求,也是斟酌再三,权衡着质量和效率,提出来的。BKD是行业老大,肯定清楚现在的行情。”

  这里上菜很快,价格不菲的高档菜品很快摆满一桌。

  “了解的,”束君屹扫了一眼,大多是海鲜,目光落在左手边的小黄辣丁鱼上。

  他把说给王般般的提议讲出来,筷子伸向黄辣丁。

  “束经理搞管理,可能不那么了解细节,”朱厂长往束君屹的方向欠身,诉苦道,“每次设计图缺点信息,我们要仔细查慢慢找,都很耗时间精力,300一条真的是因为BKD是老主顾,才提出的价格。”

  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

  挺鲜的。

  一尝就知道是活鱼,跟快餐外卖点的那种冷冻鱼口感不一样。

  束君屹吃得满意。

  那边已经开始上酒了。

  束君屹擦擦嘴角,微笑着说:“我虽然做项目管理,但项目上所有的图和计算书,我都会审查签字的。工程师出图,确实难免有些遗漏疏忽,我知道。”

  副厂长给束君屹斟满一盅白酒,说是当地特产,清香佳酿。

  于航偷偷看他,这病歪歪的,不知道能不能喝酒。

  于航抬手想替他拦了,被束君屹在桌下悄悄摁住。

  包厢里待了这么久,束君屹的手还是冰凉的。一扫而过的触感,似薄纱拂过。

  副厂长举杯,杯口略低于束君屹的杯沿,轻轻一碰,自己干了。

  束君屹紧接着也礼貌着喝净了,他说:

  “来之前我查过BKD五年的项目记录,八成的信息需求书是施工方自己没看仔细——没有冒犯的意思,施工方很忙我知道,漏掉一些设计图上的信息很正常。我们也乐于回答,虽然会耽误一些时间。”

  不用朱厂长暗示,矮胖的厂副又给束君屹满上了。

  于航被另外两位厂副拉着聊天,问一些S市和BKD总部的事。

  一个小时过去,菜只吃了十分之一,一斤一瓶的白酒已经空了两瓶。

  于航那边喝得少,北钢的主要灌酒对象是束君屹。

  他们没想到,束君屹看着文文弱弱,酒量惊人。

  朱厂长和矮胖厂副一共喝了八两,他一个人喝了七八两。

  面不改色,谈吐清晰。

  只有于航注意到,束君屹右耳那一点耳垂痣不似寻常的浅粉色,此时红艳欲滴。

  “咱们是老乡,”束君屹言语真诚,“这话本来不该说,但我跟您透个底,现在主动找上BKD的钢厂不下六个。”

  “朱厂长应该知道,云海项目是现在全国最大的液化天然气项目。”

  “没错,”于航转过来帮腔,“全球也是排得上号的。美国行业内都知道咱们这个项目,好些朋友问我,咱们用的哪些施工队,价格怎么样。”

  “北钢不想失去这个打出品牌的机会,我们BKD也不想失去北钢。”

  “那当然,老夫老妻,知根知底嘛!”朱厂长应道。

  “我刚才说的,BKD额外付个三十六万,是细算过的,北钢不亏,”束君屹借着酒桌的气氛又压低了价格,“朱厂长回去再算算,咱们明天还可以细谈。”

  厂长和副厂长们交换了眼神,应声说回去考虑。

  束君屹不爱吃海鲜,大肉又觉得腻,一晚上都在夹小鱼和挑莴笋。

  另一个厂副察言观色,又叫了份清淡的鸡茸粥。

  束君屹果然两眼一亮。

  “3D模型的事,”束君屹喝了小半碗粥,被酒精刺激的胃稍微舒服些,接着说,

  “确实费时费力。但没有模型,我们没法检查构件和管道的冲突。”

  “我们会出图,”负责技术的副厂长冒出来,“构件图很详细,每个螺栓尺寸、节点板大小都很清楚。”

  束君屹又被劝了一杯,闷闷笑了两声,“您这是把原本北钢的活推给我们了。”

  对方还没开口,束君屹微抬酒杯,主动仰头喝了,他说:“也可以。”

  北钢的人看着他,心想,终于醉了。

  “我们BKD工程师平均工资210每小时,北钢推过来的活,打算怎么付给BKD?”

  ……

  根本没法谈。

  这个年轻的项目经理,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束君屹撑着头,瞥了眼手机。

  于航借着去厕所,给他发了个信息。

  他告诉束君屹,美国那边的朋友给他发了软件信息,因为是小公司自己做的,价格便宜。

  束君屹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朱厂长。

  “今天就是为二位接风,常常咱们北川的美食。”朱厂长喝酒上脸,连带脖子都是通红的,他说:“具体合作事项,咱们明后天去厂里详谈。”

  束君屹知道,这场谈判有七成把握了。

  他们又闲聊了些北川的发展变化,结束了这顿晚餐。

  ***

  “酒量可以啊。”二人被北钢的司机送回酒店,于航跟在束君屹身后,发现他竟然像没事人一样,走路也是稳当的。

  束君屹没说话,径直走向电梯。

  于航瞧不出他的醉意,反倒有些担心。束君屹晚上喝了不下一斤白酒,于航人高马大都没有这酒量,想不通束君屹这身体怎么做到的。

  “几楼?”于航走进电梯,试探问道。

  “十二。”

  得,真的是清醒的。

  “你房卡呢?”

  “在呢。”束君屹准确地从长裤侧袋里拿出房卡。

  好汉。

  于航由衷生出一大把敬意。

  酒量不可貌相。

  “你……确定没事吗?”束君屹刷卡进屋,于航忍不住又问。

  “嗯。今天辛苦了,”束君屹把着门,“好好休息。”

  于航对着紧闭的房门站了一会,回到隔壁自己那屋。

  房间里暖气很足,束君屹进屋有条不紊地脱了外套,床边坐了一会,觉得热,又把高领毛衣脱了。

  闷在上腹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呕吐欲。

  束君屹很熟悉这感觉。做了三年项目经理,这种场合经历得多了,酒量自然练出来。连解酒药都是随身带着的。

  他扒着马桶吐了一轮又一轮。

  吐到最后尽是酸水和血丝。

  束君屹缓了缓,艰难地站起身,对着洗脸池把自己整理干净。

  他抬头看向镜面,双眼布满血丝,鼻尖通红,生理泪挂在睫毛尖儿,头发乱糟糟地垂在额前,衣领沾着些呕吐物。

  真狼狈啊。

  还好于航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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