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个月,云海项目很忙。

  各个部门都加班加点地赶图出图。束君屹不但要跟公司内部的人开会,交代可交付成果的阶段截止期限,盯着各个部门的交接和工时;还要不停地跟客户开会,汇报进展。

  那日的电话之后,束君屹没再和于航有过私下的交集。他们会在项目会议中碰到,礼貌地点头,公事公办地讨论工程中的问题和解决方案。

  偶尔,于航会在擦肩而过时,问他背上的伤怎么样,束君屹每次都说已经好了谢谢。

  于航发现,无论多忙,工作狂束君屹每周四都会准点下班,而楼下十有八//九都会停着苏木南的大奔。

  “束老大每周四约会,”齐一明蹓跶到落地窗前,和于航并排站着,看楼下苏木南为束君屹拉开车门,绅士地挡着车框,让束君屹坐进副驾,然后关门。

  “你怎么知道是约会?”于航不置可否。

  “很难相信是不?”齐一明啃着黑椒味的牛肉干条,咬得腮帮子都酸了,“我也想象不出来老大谈恋爱的亚子。”

  “你吃不?”齐一明从袋子里抽出一根给于航,“我姐寄来的,说长身体需要高蛋白。”

  ……

  于航转身离开,“你自己长吧。”

  ***

  直到十月上旬,赶完第一个里程碑,大伙才稍稍轻松了些。

  “这么紧的进度安排,再搞俩月我就要瞎了。”章和翔终于有时间捧着保温杯晃荡了,他指着两眼的红血丝,对齐一明说:“你瞧瞧。”

  隔了一个工位的于航也在仰头滴眼药水——每天对着屏幕的时间太长。

  “我们还好,”章和翔溜达到于航这边,“结构简单,都是些机械劳动。你那些更难。”

  技术指导嘛,于航分到的任务,都是他们做不了的。

  “还行,就是费精力,”于航抽了张纸巾,拭掉流出来的眼药水,“这批图出完,现在到年底应该不会那么忙了。”

  “诶,秦头儿,开完会啦?”

  秦洵从走廊那边回来,看见章和翔闲逛聊天也不说什么了,大家最近都挺卖力的。

  “嗯,又是跟钢厂扯皮的一天。”

  秦洵双眼无神,一副“和制造商争论的会议,臣妾已经厌倦了”的表情。

  BKD做云海项目总包,材料部分会分包给不同的分包商。所有钢材从北川钢厂制造拼装,运到工地。近来石油化工项目多,钢厂们也紧俏起来,从前一块钱做一块钱的事,现在找各种理由只给你做五毛钱的事。

  “小阎王在场也搞不定?”章和翔吹吹杯里的枸杞,在他的认知里,没有束君屹搞不定的甲方,也没有束君屹拿不下的分包商。

  “现在活多钢少,对方傲得很,”秦洵摇头,“合作这么多年了,一点余地不给留。束经理也犯愁呢,刚被王总叫过去了。”

  ***

  工程副总王般般的办公室,束君屹垂手而立。

  如秦洵所说,此时的束君屹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但旁观者丝毫瞧不出任何焦躁或忙乱。

  依旧干练从容,站在那里挺拔如松。

  “北川钢厂那边怎么说?”王般般没有全程参与与钢厂的交涉,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

  “两点,”束君屹简洁了当地汇报,

  “第一,他们提出每个信息需求书,我们BKD支付300的费用;

  第二,他们拒绝向往常一样建3D模型,要求直接在我们的设计图上标注构件信息,然后发给我们审核。”

  王般般沉吟片刻,明显不悦。

  “前两年没活的时候,求着我们合作,现在肉多僧少了是吧。”

  束君屹没说话。

  商场本就利益至上,无可厚非。

  “你怎么看?”王般般不懂技术,她知道这两个要求是钢厂要耍懒少干活,但具体对BKD这边的影响,她并不清楚。

  “我整理了以往五年之内的项目,信息需求书,百分之二十四是我们没标注清楚,缺少信息,他们无法施工;剩下百分之七十六,是承包商自己没细看图纸信息,耽误我们时间回答他们的问题。”

  “现在他们要求每个信息需求发过来,我们不但要花时间回答,还付钱给他们,做为‘工时延误费’,”束君屹无奈地笑笑,“我们没法答应。”

  王般般看着他,等下文。

  束君屹不是个坐等别人给他解决方案的人,王般般知道他一定有应对的想法。

  “我个人的意见是,”束君屹话音和缓,不紧不慢分析原因和利弊,让人不自觉地平息了情绪,“跟他们谈个总价。”

  “根据以往的经验,平均每张图会接到分包商一个信息需求书,算百分之二十五是我们的责任,云海的钢结构图预计八千九百张,算下来咱们该负责两千二百二十五个信息需求书。”

  “三百一个价格过高,我建议压到一百八十或两百,咱们报个总价,四十万到四十五万。”

  这个提议有理有据,王般般先前的气恼和不悦明显松缓了很多,对束君屹说:

  “嗯,这是个合理的数字,他们也不吃亏。小束你先坐下,别一直站着。”

  “第二点呢?”

  “谢谢王总,”束君屹没有坐沙发,他从墙边拉过一个闲置的办公椅,与王般般隔桌而坐。

  “3D模型的事,需要和具体负责的工程师了解一下,他们更清楚可能的后果和影响。”

  “嗯对,”王般般立即拿起座机,打给秦洵,让他来一下办公室,临挂电话又补了句,“把于航也叫上。”

  ***

  于航跟在秦洵身后走进王般般办公室,视线从束君屹身上扫过,跟王般般打了个招呼。

  秦洵不同意钢厂的提议,他说没有3D模型很难直观的判断管道和结构间有没有重合冲撞的部分。

  但钢厂那边态度很强硬,建模就得额外付钱,几乎是原价的两倍。

  简直流氓。

  四人心里异口同声骂道。

  “其实,”于航站在束君屹身后,双手自然地搭着椅背,说:

  “这半年项目多,美国那边找的分包商也渐渐不做3D模型了。”

  束君屹原本靠着椅背,往前稍稍倾身,后背离于航的双手远了些。

  “那怎么查?”秦洵侧过头看向于航,“管道和节点板很容易撞到一起,没有3D模型很难排查啊。”

  “是,”于航点头,面对王般般和秦洵说话,像是没注意到束君屹的小动作,

  “确实不能直观地排查了,只能靠工程师脑补估计。”

  秦洵简直头大,本来就稀疏的发顶愈发光亮。

  工程师的工作量本来就很大,这样一来,简直成倍增大。

  “不过,我朋友说他们公司做过一个小软件,”于航收回双手,随意地插兜,说:

  “可以简单地识别重合构件,比如管道隔热层和钢梁、节点板之类的。我可以问问。”

  “好。”王般般赞许地看了眼于航,对束君屹说,

  “小束,你把关于信息需求书的提议整理好发给我,交到上面批一下;

  于航去问问软件的事,同时,咱们口头上也不能松,小束看看能不能把钢厂的价格压下去。”

  “好的王总。”束君屹站起来,弯腰把椅子推回去。

  三人正要出门,王般般开口道:“小束,要不你去一趟北川,亲自跟钢厂谈。”

  束君屹一怔,停了脚步。

  他停顿的时间过于长了,秦洵和于航都疑惑地看向他。

  “小束?”

  “我……”束君屹微微垂首,迟疑了片刻低声应道:

  “好。”

  ***

  三人从王般般办公室出来,秦洵对束君屹说:

  “束经理,你就是北川人吧?这下可以公费回老家看一下了啊。”

  “嗯。”束君屹牵强地弯了下嘴角,快步朝办公室走去。

  “他好像没有很期待公费旅游。”秦洵拨弄着头顶珍稀的秀发,一脸疑惑。

  于航望着束君屹匆匆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

  束君屹明显不想跑这一趟。王般般提出来的时候,他想拒绝。

  可他是个称职且专业的项目经理,他知道当面跟北川钢厂谈,利大于弊。

  所以还是答应了。

  他为什么不想回北川老家?

  听说他上本科才离开北川。应该还有亲戚朋友在北川吧。

  于航在胡乱猜想中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王般般叫他。

  “于航,你也一道去。”王般般说,“模型的事,你比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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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目部的秘书给二人定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

  束君屹到机场时,还不知道于航也要来。

  他穿着素色的圆领毛衣,坐在候机室用笔记本办公。

  键盘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

  于航逆光而立,下颚硬朗的俊脸上,五官完美。他浓眉深目,垂眼含笑望着束君屹,天然带着深情之态。

  “王总说我也许能帮上忙,”于航在束君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束经理出马需要什么帮忙?我怀疑她只是想让我给你当保镖。”

  于航长腿一伸,直接横跨了过道。好在这趟航班人很少,没人跟他计较。

  “北川现在很冷吧?”于航看了眼束君屹的浅灰毛衣和休闲裤,“穿这么点?”

  “带了外套的。”

  束君屹的目光落在于航身上,这人只穿了件卫衣。

  于航感受到他的目光,笑着回他,“带了外套的。”

  “出差还这么拼,”于航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瞥了眼束君屹的屏幕。

  他在整理往年项目的信息,满屏密密麻麻的数字。

  束君屹没应声,专注地核实数字。

  于航不甘心,胡乱划着手机屏幕,说:

  “北川好像没什么玩的啊,搜到的都是港口码头。”

  “只是个工业小城。”束君屹淡淡地说。

  “听说你是北川人?”于航得到回应,趁热打铁,“我也是北川长大的。咱俩是老乡呢。”

  束君屹敲键盘的手停住,他对着屏幕低着头。今天没有用发胶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微卷的额发松软自然地垂下,挡了大半眉眼。

  于航还在找北川景点,没注意束君屹微变的神色。

  “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就记得离家不远有条河,放学回家经过的时候,总跟同学比赛打水飘。”

  “诶你以前住哪?”

  叮——

  S市前往北川的旅客请注意,现在开始登机。

  束君屹合上笔记本,放进随身的黑色软皮双肩包里。他站起来,把手边的空牛奶盒扔进绿色垃圾桶。

  两人座位挨着,在前排的商务舱。

  束君屹靠窗,抬指拨起遮光板,侧脸看着窗外,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于航怀疑他晕机,自打登机,这人就沉着脸。

  “先生,您的水。”

  束君屹伸手,从于航面前接过空姐递来的矿泉水。

  太瘦了。于航忍不住想。束君屹的手,筋骨分明,不经意露出的腕骨也突起得明显。

  “你家住哪啊?”于航想起刚才的话题。

  “宜水区。”束君屹声音很轻。

  “我以前的学校就在那个区!北川一中,你知道吧?”于航有点小激动,“没准咱俩见过!”

  小学初中都是就近入学,束君屹住在宜水,初中应该在一中读的。

  于航不住在那个区,他家别墅离宜水两条街,但他爸妈神通广大,给他跨区弄进了北川最好的中学。

  束君屹靠着窗没说话,他的脸向窗外偏着,于航坐在右边瞧不见他的神情。

  只能看见他右耳那颗浅红的耳垂痣。

  “我07年上的初一,你呢?你住宜水也是一中的吧?”于航凑近束君屹。

  “09级初一,”束君屹想伸手拿水,碰落了矿泉水瓶。

  “虽然不同级,”于航摁亮顶灯,拱下去替他捡起水,

  “没准在学校见过……你怎么了?”

  于航直起身,才发现束君屹苍白得吓人,他接过水瓶的手与于航的手有短暂的触碰,冰凉。

  “你没事吧?晕机吗?”束君屹的手细密地发颤,于航替他拧开瓶盖。

  束君屹心脏抽痛,他一手攥着胸口,一手伸到脚下的背包里拿药。

  “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于航慌乱起来,束君屹此刻的脸色甚至比上次被扳手砸到还要差。

  他双眉紧蹙,呼吸急促而凌乱。

  “包里,”束君屹忍着痛喘息,“侧面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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