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很极端，连不冻港东江市都冻得裹上厚羽绒服，不远处有妇人在讨论这是十年难遇的日子。不奇怪，几乎每隔一阵子就有世界末日的谣言。
为了掩人耳目，他只穿了黑灰休闲服，因为天气滞留两天后才能转机，经纪人不忘嘱咐他去高定裁缝店量一量最新的尺寸做两套正装，来了几匹Scabal面料，打过招呼会给留几日。他不爱人跟着，李小姐也乐得跟助理扫货，又让他手机保持畅通。
他对这里不太熟，高楼林立看不到天空，总是压抑一些，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半山，连海景酒店都只能算不狭促，憋了一早上，下午还是忍不住出门透气。
听说[佰映]公司新出了一款降噪耳机，他决定入手。
虽然不是刻意要打探某人，却逃不过被动出现在他眼皮底下，毕竟[佰映]的产品在国内使用覆盖率已经超过33%，国民度非常高。创始人顶住家族施压，并没有子承祖业，开辟了自己的天地，不过做出了名堂，就是另一码事，新闻和出版都要拿来做文章。
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还能两耳不闻，无异于掩耳盗铃。他不避讳承认对方的成就，无毒不丈夫，没几分心硬，也不必惹人难忘。
工作日逛到这一层的人并不太多。整栋建筑是银灰，寸土寸金的地方，如此四方整齐，显得更不近人情，这样才够安全。里面每家店又很有品格，门店宽敞，窗明几净。前几层都是富太太们喜欢消费的地方，哪里出了水头极好的珠宝，未必都过旺街档口，总是先给她们挑一轮。中间两层有时装铺，也有古董收藏铺，还有一间闹中取静的艺术画廊。再上面一层就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有一间极简咖啡店，豆子主打从高原运下的阿拉比卡豆，楼上宴客厅的客人和高层写字楼的白领都喜欢来这谈事或消闲。咖啡店旁边是一间绝版黑胶唱片店。
唱片店和咖啡店打通了成半层开放式创意空间。他抚过几张碟片，准备挑出来试听下，过程中听到隔壁几个年轻女孩在讲情感八卦。非礼勿闻也没用，她们声音还是很清楚的传过来。
“是呀，她发现太晚。男的读到J.D，学历这么高，还不是下三滥。月头认识，月尾就上床。男人老婆闹到公司，上司都知道了。要不是她够romantic，一只像样的手信都没收到，能给几句好听话，几只玫瑰就收服帖。”
另外两个听众的嘘声并非惋惜。职场也好情场也好，讲究势均力敌，太便宜得手新鲜劲过了，跟烫手股票一样亟需抛售。只谈情不谈钱的婚外情都很廉价。
“那男的临别还讲屁话，我念给你们听——”她翻开手机聊天截图，几人凑近看，她还似讲解师一样复述，“‘希腊人刚登陆特洛伊的海滩时，帕洛特希拉阿斯第一个踏上陆地，也成为了第一个死去的希腊英雄。他离开家乡前刚和妻子订婚，未婚妻拉娥达米尔怀着恐惧答应丈夫前往战场，现在再也见不到了。妻子恳请诸神让丈夫还魂三个小时。最后愿望实现。三小时后，姑娘自刎身死，终于和丈夫永葆一体。’”
“扮完深情回家做缩头乌龟，还说什么‘I like you,but I\\\'m afraid I cannot love you, I hope you can understand.’明白你个大头鬼！”
几人嘘声更大了：“哎哟，傻女人……”
他已经挑好了唱片，插上机器戴上新买的耳机，隔绝了女孩们热聊的声音。别人的事故也能当饭后甜点，大概爱欲恨都是极难启齿的，必须仗着高雅的借口才能合理化。但感情又不是买进卖出，哪能这么容易收放自如。
耳机里传来收录的各种白噪音，是不错的催眠声。正当他侧身换一张听的时候，过道涌出一帮身着正装的商业人士，大概是楼上宴会厅被租借用来开了什么会。人们交谈、握手、寒暄，并不打算很快离开。
别人在谈论外面落雨要不要喝一杯，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玻璃橱窗外一个人。哪怕只是模糊的影子他也不敢确认，飞快背过身。
他心如鼓锤，原本也不该来买唱片，全港成千上万座大楼，成千上万的人，怎么是这里？
过去不是没有可能碰面，但即便是可以制造机会也主动打消计划。不打扰是对过去珍而重之。可猝不及防遇上还是令人心悸，明明是打算去看楼下穆夏手稿巡回画展，为什么要突发奇想改变路线？他现在慌张得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身后是汹涌潮汽，身前是死也不要给对方知道自己已经看见的表情。
他在心中默念：“白川尧……”
可是有人已经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距离。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耳机已经取下，再戴上欲盖弥彰，呆立原地更傻憨，简直想骂娘。
“宋隐雪。”身后的人半晌说了这句话，“人如其名，确实只会躲。”
他只好转头，将渔夫帽往上抵了抵。
这才看清楚，酷烈射灯下，对方眼神隐藏于深目高鼻中，周身未散的坚硬气场，领扣别针是秀款都舍不得借出去的一只，还有平视就能看到的Golden Ellipse深蓝铂金腕表，套服贴合庄严大方。
宋隐雪后悔穿卫衣出门，低调个屁，浑身只余凄凄惨惨戚戚。
旧情人见面，太寒碜跌份。
店主换了碟片，Leslie的声音富有磁性，娓娓絮语——
“2000年0时0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的庆祝人潮，我有没有见过你？”
窗外淅淅沥沥声并不能传进大楼，宋隐雪笑得有点拧巴，像在梦游。
他突然觉得十年一个坎，没准真是谁的世界末日。
*
白川尧不按套路出牌，明明实在没有必要扮慰问，偏又让他等。宋隐雪后悔死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经纪人让他保持手机畅通又是多么重要的提示，他以前根本也没当回事。他手机自动关机，手里还捏着黑胶唱片，唱片也是白川尧付的钱。
几分钟后，白川尧端着咖啡，他只好装作在看窗外雨景，其实并无东西可以看，但对岸就是那双审视的目光，他太想逃走了，一切社交礼仪都不作数，中间省略的这些年，没办法靠语言来找补。
宋隐雪没有点东西，白川尧给他要了一杯牛奶。
“不会很苦吗？”宋隐雪望着对方手里的斋咖啡问。
“多久没见了？”白川尧明知故问，见他不答，仰着下巴看向宋隐雪脖子上的耳机：“好用吗？”
不仅是耳机，宋隐雪手机是[佰映]的，测心率的运动腕表也是[佰映]的，刚刚见面白川尧就发现了。
“嗯。”
“听听你的看法。”白川尧端坐接着问，“刚试点发售。”
“音质、隔音很好，就是松紧度不太能调节，有点挂不住。”
“体验官测试宽容度都是正常水平。”白川尧说完状若轻巧的环视他。
宋隐雪摘掉了帽子，露出稍长的自然卷毛，这个蓬松程度头都还是那么小，果然适合镜头。他还记得娱体版面有段时间狠夸宋隐雪的颜值，说是被体育耽搁的荧幕瓷娃娃。
宋隐雪乖乖的喝着牛奶，没有一点良心发现的模样。当初就是这样一副无辜的面孔欺骗住他，这张脸如果当武器，甘心被驱使的人不在少数。
“啊，那就合适吧。”宋隐雪取下耳机研究。
“退役了？”白川尧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隐雪团队对外宣传口径是奖都拿遍了，且年龄也到了运动员的巅峰值，给后辈留多些机会，给粉丝和观众留个念想。而实际情况是宋隐雪不得不暂别体坛，努力做复检，养一养脚踝，再图复出。
他在六年前成立了工作室，比赛之余趁着名气大热也代言了不少产品，钱是没少赚，但投资不慎，亏损很多。
“没有。”宋隐雪回答，“休假。”
骤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周围的人也开始松动，写字大楼中鱼贯而出的人顶着花色各异的伞。幸好白川尧先开口，问他地址送他回去。
过去都是宋隐雪叽叽喳喳说不停，白川尧不爱说话，现在居然也能让白川尧主动连发几问，他觉得自己长能耐了。
他本来想说不用麻烦了，可以等经纪人来接，但他历来不会拂逆白川尧的意思，再加上白川尧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息压盖下，他很难拒绝。
宋隐雪很快报了个地址，他们一起乘坐电梯下落。
白川尧还很清楚记得那一幕——那个男人扶着宋隐雪进电梯，他没有追上，电梯闭合，宋隐雪一眼也没有再看过来，上辈子的事似的，现在想起来心脏还是会一抽。
可现在他居然出现在身旁，两人又同步了。
地下车库，司机给老板开车门的时候，宋隐雪觉得眼熟，后视镜中确认了一半，又不敢开口问。坐在车上他更觉得呼吸紧张，白川尧挺括地坐在右侧。
他并不知道从白川尧的视角，后视镜却折射出他的下半张脸。
到了酒店，司机下来帮宋隐雪开门，他近距离观察了一眼，终于按住车门，“你是春晓吗？”
司机脊背略微打直，这才抬头平视宋隐雪。比起宋隐雪要时间酝酿，他打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只是职业素养让他不能在老板面前认私交。
白川尧到了公司，让春晓送他离开便头也不回进了写字楼。
等白川尧一离开视线，宋隐雪激动地摇晃车门，“真的是你！你刚刚怎么不讲？你变了好多。”
赵春晓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笑，暴露出很多不符合规范的小动作，一开口还是一股风沙味，“说来话长了，你好吗？”
“你几点下班？一会儿有安排吗？”宋隐雪只要不对着白川尧就还是很多话，他想邀约春晓叙旧。
赵春晓送完老板绕了半个城又去方才的酒店，宋隐雪换了套显眼的潮牌衣服等在大堂，见到他高高挥手。
“怎么回事啊，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就当做没看到？”宋隐雪问。
“哪能？”春晓又嘿嘿称赞他，“真是大明星的样子了。这身衣服好看，你没变。”
“别提了。”宋隐雪也哈哈笑，“我那里还有好多，你挑几套走，都是赞助商送的。”
“不用了，我没机会穿。你留着吧，别啥好东西都想着给人。”春晓还记得宋隐雪读书时代对人有多好。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他也没机会报答。白川尧对他的诸多照拂，起初也是因为宋隐雪。高中没毕业去了部队，摸爬滚打几年，才算是重头再来。要不是宋隐雪和白川尧，恐怕他现在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等他退伍想再联络宋隐雪，两人已是天壤之别，再打搅显得别有用心。
“喝两杯？你以前不是贼能喝吗？正好饭点，饿死了。”宋隐雪已经磨拳嚯嚯。
“行，不过我不能喝酒。”春晓不太好意思，今天让宋隐雪等，还总是说不。
“要随时待命啊？”宋隐雪戴好帽子笑。
东江市没有正宗的羊肉火锅吃，他们去茶餐厅叫了炒塘蟹、水晶虾饺、白灼青菜，入乡随俗。
下午没能对白川尧开口问的话，从春晓这入手再好不过。
“黑了，瘦了！你落到他手里，他没有职场pua你吧？你们签的是劳动合同吧？要不我再给你推荐点别的单位？或者你来我这得了。”宋隐雪说。
这回把春晓逗乐了：“你这话可别被他听见，要知道是你挖我，没准今年的奖金都打水漂。”
“反正我过几天就回去了，他要算账也找不到庙。他住哪儿啊？柏林还是洛杉矶？”宋隐雪问。
春晓在心头盘算这应该不算泄密，作为朋友问以前老同学的生活没问题，可他离开校园的时候才高二，后头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老板不讲，没人捕风捉影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所以自然不知宋隐雪跟白川尧之前的事，此时倒也大方回应，“他有阵子不住那边了，之后的行程抱歉我不能透露，国内也有一些住处，时不时会回来，没定数。”
“这样啊……”宋隐雪表示理解，“他还跟以前一样神神秘秘。”
“你们，为什么后来断了联系？”春晓冒昧问。
宋隐雪尴尬的笑笑，没解释。
春晓当他们毕业后就没有见过，喝了口阿华田沉默几秒。
过去那些老同学，跟白川尧最要好的一帮公子哥，最纨绔的高瞻，现在也听爸妈的话在一家金融国企担任销售主管，嘴巴好使情商高，吃得开。尚子栎现在也不中二了，乐队组过，专辑出过，巡回开过，改做幕后音乐人了，圈子盘的很大，深受影视导演青睐，他给配乐的曲子，首首都能火。还有富二代宁零，当时跟白川尧一前一后常年霸占年级前二，宋隐雪央求人家给补课，还调去坐了同桌。
春晓很意外，难道成了名人要断绝同学来往？不应该啊，他们现在都是各阶层的中流砥柱，宋隐雪也不是那种清高的人。
“你家里现在还好吗？叔叔身体怎么样？”宋隐雪见他不说话，叉开话题。
“我爸不在了。他一直想当面谢你，我代他敬你。”本来说好不喝酒的，他还是叫服务生要了几罐啤酒。
春晓还是不善言辞，喝完眼眶都红了。
“你别喝多了啊，我一会儿扛不动你。我记得有一回因为酒还闹笑话，之后我白的红的啤的酒牌子背了几天。”
“太小看我了吧，啤的走肾不过脑，你喝趴了我都没事。”
“对了，你什么时候有假期？”宋隐雪问。
“我们没有假期，我拿假期来也没用。不过每年还是有五天可以调休安排。”春晓说。
“五天啊，你啥时候能请到假？我带你去我外婆家，我妈妈现在在北海道照顾外婆，我每年回去两次，春节你跟我过吧？”
春晓听完觉得宋隐雪真的太好人，隔了那么久，不说对方人品是否依旧，仅凭少年时的作为，他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宋隐雪却拿他当真朋友。如今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不怜悯不同情，而是实打实希望自己好。
“我走不开，过年最忙。”春晓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而且我也办不成日本的签证。”
“啊？为什么？”
“老板生意做的很大，但是对亚太地区的拓展不上心，有日本的会议他都线上解决。好像一次还跟人开玩笑说日本是他最不愿意再踏足的地方。”
宋隐雪脸唰地变色。白川尧后悔跟他去日本，相当于全盘否定了他。是他犯贱在先，他白川尧就全然撇清吗？
宋隐雪猛喝了一口酒，被呛住，咳得整个餐馆的人都望过来。
春晓给他拍背，关心道：“没事吧？”
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床上摆着唱片，黑白分明得像雪地里的左轮手q，他胸口中弹，伤得不轻，双脚疲软，瘫坐在地板上。
什么都抓不住，过眼云烟。早上听别人的婚外情，男人至少还肯编一堆好听话告别。而他们在一起一年，他连一只玫瑰都没收到呢。
宋隐雪把唱片当飞碟砸向墙壁，歪歪扭扭去浴室。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校园，后期商战和花滑。
前几章较为慢热，后面会爽一点（或许也不会）。
换平台佛系码字，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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