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28章 28.涨水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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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水雾浓重。

  八月的云层吸饱了水汽,像海绵似地泡发开来,乌泱泱地坠在村民们的屋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爷爷每到这种天气就腿疼,寒气淤积,风湿侵入骨隙,像被虫蚁噬咬,一阵阵地发麻发痒。甘觅林帮他贴了膏药,坐在矮板凳上给他按摩。

  涨水蚁被紧闭的门窗隔在屋外,雨势大时分不清白天黑夜,这雨一连下了好几天,甘觅林有些发愁,菜园地势低洼,积了好高的水,前些天撒的菜种子估计要被泡烂了。

  其实家里确实不缺钱,老爷子一生攒的积蓄数目可观,就算什么都不做,每年光是靠后山的果林就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虽然他们也很少张罗着拉去镇上卖,觉得食物能自给自足,剩下的就顺应天意。

  只是甘觅林从小节俭惯了,也可能是觉得家里的土地不能闲着,家禽圈就该养鸡养鸭,田里就该种稻谷,菜园绝不能被野草侵占。爷爷有时候说让甘觅林专心看裁缝铺,做那么多事忙不过来。甘觅林口头上应着,却还是经常在田边转悠。

  台风天,暴雨不停,室内晾的衣服连日未干,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发酵的气息,木门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有人敲门,甘觅林听那毫无规律的声音就知道是谁,绕过走廊去了前厅,上前开了一道缝,一只眼睛往外看,故意问道:“谁啊?”

  瞿青野指了指身后的雨幕:“背后全湿了。”

  甘觅林听闻一怔,又赶忙打开门将少年扯了进来,一边将他翻了个面,何止背后,全身都是湿的。

  几只涨水蚁顺势飞了进来,绕着灯光盘旋。

  “你说你,这种天气还要过来。”甘觅林想去给他拿毛巾,却在转过身时看见少年把上衣脱了个干净,正掸着头发上的水渍,就要过来抱他。

  “爷爷在后屋呢。”甘觅林佯嗔着,将毛巾甩在他的肩头上。

  “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少年侧头,耳廓蹭了下毛巾。他是走过来的,台风过境后的余风仍然猛烈,骑自行车容易被卷进鱼塘。刚趁着雨势小了就撑了伞过来,没想到风将伞面都吹翻了,淋了一身雨。

  放个暑假也用不着天天见面吧。甘觅林随便从缝纫台上扯了件衣服给他,瞿青野穿上,是件刚锁完扣眼的农民短褂,还没剪完线头,布料新得有些发硬。

  瞿青野穿得七扭八歪的,甘觅林有些无奈,上前帮他扣扣子,一路从腹间往上,最后停在衣领处:“本来是给爷爷做的,你穿着倒也合适。”

  但是少年生得这样白,即使穿着短褂,也只像是个城里来的知青,眉目间的冷淡意味也带着股书卷气。甘觅林笑着,扣完纽扣的手却在往上移,摸了摸少年的喉结。

  瞿青野没像往常一样,但凡有了肢体触碰就会擦枪走火,不把人箍在怀里亲上半天就没完。他感受着对方指尖的温度,一言不发地微扬起头,目光却始终垂落在甘觅林的身上,像只任由主人抚摸的家养犬。

  难得他这样乖,甘觅林收回手,欲盖弥彰地为对方整理着本就熨帖的衣领,然后顺势将手垂下,却又被少年握住了手腕。

  “摸到了吗?”少年看着他。

  甘觅林不解:“什么?”

  瞿青野忽然将人拉近身前,下巴压在对方的肩侧,鼻梁挨上甘觅林的脖颈。皮肤温热,呼吸微凉,甘觅林听见对方说话时的气流吹拂过颈间,有些发痒:“脉搏。”

  这样亲密的举动有些危险,谁知道爷爷会不会突然走出来。甘觅林回头看了眼走廊,再次转过来的时候,手指轻轻贴在了瞿青野的颈边。

  和心跳同样炙热。

  瞿青野也同样在感受他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个吻,他们的情意与彼此同频。

  ——

  爷爷的二哥过几天要办八十大寿,他儿子就来找爷爷商讨一些事宜。说是来谈正事,实际上过了遍菜单就开始扯东扯西地闲聊。

  二公住在镇上,平时两家并不亲近,联系得也少,基本上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走动一下。爷爷和二公的儿子在前厅聊天,甘觅林也不好踩缝纫机打扰他俩,就在后屋发着呆看瞿青野写作业。

  少年捏了下他的脸,他才回过神来,一边望向走廊,神色似乎有些忧愁。

  瞿青野看了下桌面上已经炒好的菜:“要叫他们吃饭吗?”

  甘觅林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叫人。

  瞿青野将作业收好了,去碗柜拿碗。一个满面油光中年人走了进来,衣服遮不住大腹便便的肚子,肥肉堆积的脖子上挂着大金链,甘觅林在后面扶着爷爷。

  那个中年人看见木桌边站了个瞿青野,问道:“这怎么还有个人?”

  “学生,他自己一个人住的,”甘觅林应道,“中午来凑口饭,人多热闹。”

  中年人的表情带了些鄙夷:“这么大了不会自己做饭?来占别人家的便宜。”

  瞿青野好像明白了刚才甘觅林做好了饭却坐着发呆的原因,大概是不想留这个人吃饭。

  “是我让他来的。”爷爷忽然开口,语气不满。

  中年人只好不再说什么,坐下来拿了筷子就伸向盘子里夹菜。

  “阿林手艺倒还不错,”他大口大口地嚼着,筷子在菜里不停地翻,“就是样式少了些。”

  “那大伯就多吃点。”甘觅林颇为无奈地陪笑道。

  看见身边的瞿青野没动筷子,甘觅林趁着大伯还没翻这边的菜,赶快往瞿青野碗里夹了些,又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过家务事不该让男的来做,娘们唧唧的,”中年人狡黠地一笑,半带了命令的语气,“你早点成家娶个媳妇,就用不着管这些柴米油盐了。”

  几乎每次来都会说这个话题,平时过年探亲的时候也在催婚。

  “要不然你看三叔过得多辛苦,打一辈子光棍……”中年人瞟了眼老头子,看见对方脸色不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顿住了,再次开口时又神秘地笑着,“我这脑子,记岔了,说错了嘴。”

  面色却毫无愧意。

  瞿青野听出了不对,隐隐约约觉得这中年人的“三叔”应该指的就是爷爷。之前甘觅林跟他说过,爷爷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姑婆很早就去世了,二公年寿也高,爷爷是三姐弟里最小的。

  转头去看爷爷的表情不太高兴,甘觅林也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吃饭。瞿青野忽然站起身,去旁边拿了个新的盘子,将没怎么被翻过的菜夹了一大半进盘子里,然后放到甘觅林和爷爷的桌子中间。

  “我还好奇呢,人原来可以长好几张嘴。一张用来吃饭,一张用来嚼舌根,一张用来喷唾沫,还有一张负责臭气熏天,”瞿青野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说出了赞叹之语,“真有意思。”

  甘觅林也被他吓着了,伸手在桌底下按着他的腿,眼神似乎在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好吧,大不了道个歉,瞿青野想着,一边转头看向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脸上愣着,还没来得及发火,脑中回想着眼前的少年一脸风轻云淡地说出的普通话是什么意思。

  瞿青野对他笑了一下,语气谦卑:“我这脑子,说错了嘴。”

  “叼你老母,你这死仔活腻了?”中年人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翻桌子,甘觅林一惊,侧过去护着爷爷,汤汤水水撒了一身。瞿青野收回视线,脸上的神色平静得诡异,并无惧意地站起身上前了两步。

  对方一巴掌挥了过来,瞿青野向后仰了仰,空气从脸前扇过,中年人挥了个空,正愣着,又被少年眼疾手快地攥住指尖向后掰。剧烈的痛感传来,中年人气急败坏地要用另一只手去抓他,瞿青野飞踢一脚落在对方的肚子上,力道不轻不重,但还是让对方缩着身躯往后退了几步以作保护,他趁机卡着脖子把对方抵到了墙上。中年人还想挣扎,抬腿要踢对方,被瞿青野踹了一脚大腿,紧贴着命根子,他觉得胯下凉飕飕的,不敢再动。

  原来是纸老虎,看着膘肥体壮的,实际上动两下就气喘吁吁,打架反应也迟缓,一身力气全是虚的。

  “还打吗?”

  瞿青野手指加力,油腻腻的脖子肥肉堆在指间,中年人的脸色憋得紫红,双瞳紧缩。甘觅林赶快起身来拦,劝阻声满是惊慌。

  中年人没想到这小鬼看上去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行动却敏捷,坚实的手臂肌肉上青筋暴起,极具压制力。

  他呼吸不畅地去掰瞿青野的手,用仅剩的力气从齿间挤出:“不打了。”

  瞿青野松开了手,不是因为对方的求饶,而是看到甘觅林的手上沾了汤汁。于是他转过身,想要拿纸巾给甘觅林擦干净,却感受到身后的人忽然靠近,下意识回过头去,随即额头一震,有什么东西砸了上来。

  “瞿青野!”他听见甘觅林极度惊惧的喊声,然后额角有液体淌下,冰冰凉凉的,糊了一只眼睛。

  满目怒火的中年人扑了上来,冲着他的脸打了几拳,他皱着眉刚要反击,却看见甘觅林挡了上来,最后一拳落在甘觅林的背上。

  一看打错了人,中年人也愣了,然后迅速逃离了门口。瞿青野抬脚要追,却被甘觅林抱住了。

  瞿青野的呼吸很乱,像是有些失去理智,声音却还是冷的:“他打你。”

  “我找警察抓他,”甘觅林语气颤抖,抱着瞿青野不放,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先处理伤口。”

  爷爷也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又急又愁:“唉哟这一脸血可怎么办啊!”

  瞿青野没动,紧握成拳的手垂在身侧。甘觅林去牵他的手,慢慢捋平了:“小野,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