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17章 17.饮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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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常下雨,阿阳撑伞去后山上香,又怕雨丝会熄灭火柴,就避在祠堂里一口气烧完了整把香。一路上白烟弥漫,熏眼睛,阿阳举远了些,没注意到香灰烧穿了雨伞,回家后又挨了阿妈一顿骂。

  他忿忿不平地去找瞿青野,一般看见大门紧闭就直接转向甘觅林家,果不其然在正厅看见了两个人影,挨得近,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甘觅林看了眼门口的小孩儿,一把将瞿青野推开。于是少年也转头瞥了一眼,让他进来。

  “我今晚也要在小林哥家吃饭。”阿阳语气坚定。

  “怎么?”瞿青野抽过他手中的练习册,看见昨天的作业空了一半没写,有些头疼,“你妈不给你做饭?”

  阿阳语气迅疾地将上香的事复述了一遍,瞿青野从来没听他说普通话这么流畅过,一时有些感慨。

  说到祠堂,阿阳话语一顿,眼中一闪,颇为神秘地开口:“我家旁边那家人也回来过年了,带回来好多小孩儿。”

  “那就去找他们玩。”瞿青野指了指门外,觉得阿阳待在这儿有点碍事。

  “我还没说完呢。”阿阳瞪了瞿青野一眼,“有一对表姐妹不听话,昨天下午去祠堂里玩,大吵大闹的。结果回来之后就肚子痛,一直蹲茅房。但他们家没有什么会闹肚子的东西,而且比她俩更小的孩子也没事,应该不是水土不服。”

  甘觅林将钩针收进盒子里,应了句:“那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问她俩是不是上山乱摘野果吃了,她俩才想起下午去了祠堂玩,之前大人叮嘱过不能在里面大喊大叫的。”阿阳似乎有些紧张,“然后她家人就去祠堂上香作揖,倒了白酒,跟祖先说小孩子不懂事,今天她俩肚子就不痛了。”

  “天天关注这些玄乎事。”瞿青野把练习册还给他,上面多了一半的红叉,“去改。”

  阿阳苦着脸接过去,吭哧吭哧地掰着手指头重新算。

  “祖宗显灵了,”瞿青野转头又去问甘觅林,“许的愿望也会成真吗?”

  甘觅林没说话,看了看正在沉浸于埋头做题的阿阳,然后移回视线,看似凑过去要讲悄悄话,实则落了一吻在对方颊边。

  ——

  晚上的山风掺了些湿冷,吹进屋内时顺着裤管渗进骨头。瞿青野陪着爷爷在竹编炉旁烤火取暖,桌上放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木薯。长嘴铁钳拨开灰扑扑的木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炉内飘落。

  木薯口感粉糯绵实,但没什么味道,甘觅林就端了一半去厨房,剥皮切块,又熬了黄糖水淋在上面。

  ![/2023/06/17/](chapter-)

  趁人不在,瞿青野就问爷爷甘觅林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爷爷掰开一块木薯,“老头子我记性一直都不好,过了一年就算他长了一岁。”

  似乎有些出乎瞿青野的意料。

  去年自己生日的那一天,他跟甘觅林吵了一架,别说礼物,甚至连一声生日快乐也没得到。

  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只是没有生日礼物,可甘觅林连生日都没有。

  甘觅林平时总是笑着的,眉目间始终带着善意。所以瞿青野经常会忽略,或许外界并没有将同等的善意回馈给甘觅林,他的笑也并不是完全来自于快乐。

  他习惯对别人示好,那笑容也是习惯中的一部分,就像他不太懂得如何拒绝一样。

  甘觅林脾气稳定,总会让人觉得他没有经历过悲伤的事。可是在认识瞿青野之前,也只有一份独属于爷爷的爱能够落在他身上。瞿青野忽然意识到,甘觅林所能接触到的情感其实是有些匮乏的。

  所以一开始他并不懂得要如何去回应瞿青野的喜欢。

  走廊传来脚步声,甘觅林从厨房端了一碗黄糖木薯过来,将筷子递给瞿青野和爷爷。

  瞿青野夹起一小块木薯,却抬手喂到了甘觅林的嘴边。

  ——

  甘觅林杀鸡。

  手起刀落,新鲜温热的鸡血从喉间喷涌而出,殷红的血柱直落白瓷碗中,旁边的地面上干干净净,不曾溅落半滴。土鸡嘶哑的喊叫逐渐消失,翅膀扑腾着掀起一地尘土,最后一动不动。

  放完血后被提起来掂了两下,甘觅林捏着鸡脖,将整只鸡浸入红塑料桶装着的开水中,不一会儿就升上来一股熟肉味。羽毛被成片成片地拔下,不一会儿就裸露出光滑的鸡皮。

  白切鸡要用阉过的小公鸡,肉质鲜嫩,没有异味。母鸡肥油脂肪过多,适合煲汤。煮的时候只需要放些料酒姜片,一枚八角,一捆葱结。火候也得时刻控制,火太大容易变柴,火太小煮不透,骨隙淌血。最后捞起来的时候要过冷水,皮脆肉紧。

  瞿青野吃不惯沙姜酱,甘觅林就给他调了葱蒜豉油。爷爷啃不动鸡腿,他就把鸡腿剁成块,剔掉中间的骨头,另一只给了瞿青野。剩余的汤汁下了虫草花和枸杞,煮成一锅黄澄澄的鸡汤。

  ——

  雨后的风禾村洗净了空气中飘散的香灰烟霭,山色变得翠绿起来,不知是草木常青的缘故,还是落叶乔木萌了新芽,总觉得还是与暮冬时节有所不同。

  山路泥泞,露水湿润,甘觅林说春节期间要去行大运,意思是出门去附近的郊野游玩。爷爷在家,两人也走不远,那就陪他去后山喂鸡鸭吧。

  那当然,瞿青野无论到哪儿都会黏着他。

  去年养的鸡鸭在春节被宰了一大半,连大黄都明显变胖了很多,吃撑了就在屋内的桌子底下趴着,不肯出门。

  喂完鸡鸭甘觅林没急着去拎饲料盆,在老屋旁的水龙头前洗了手,带着瞿青野绕过屋后,顺着被枝叶遮挡的狭窄山路向上走。

  山间雨雾缭绕,到处都是水洼,两个人走得小心,满裤腿扎了苍耳,身边尽是雨水从灌木丛间抖落的声音。

  不知走到了哪里,前面的甘觅林停下了脚步,然后捂住瞿青野的双眼,稍稍调整了下位置,让少年站在了前面,听着甘觅林的指引向前走。山路边四处是落叶深陷的土坑,但瞿青野并不畏缩,他将全身心的信任交给了身后之人。

  “到啦。”甘觅林凑在他耳边说着,然后缓缓撤开了双手。

  满目纯净的白。

  瞿青野正因眼前的景象而怔愣着,又感受到甘觅林的身子轻轻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声音中带着笑意:“你看,这就是风禾村的雪,春天的雪。”

  是李子花。

  柔软轻盈的香雪被雨水浸湿成半透明的颜色,落在水潭里像是在融化。素雅清新的花瓣随风而落,漫山遍野覆上无暇的洁白。

  李子花是整树整树盛开的,密密匝匝地压满枝干,比桃花更微小,比杏花更细密,比梨花更洁白,绽放时的盛貌如同北方冬季的雾凇。

  可这场雪并无冷意。

  瞿青野伸出手,花瓣就轻轻落了上去,沾了雨丝的潮气。

  对方一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太懂。甘觅林一时有些无措,只好再次开口打破了宁静的氛围:“最近天天下雨,一直没机会带你来,好像已经开始凋谢了。不过可能不太像——”

  瞿青野忽然抬起目光看向他,甘觅林说话时一顿,语气放轻了继续说道,“因为我也没见过雪。”

  瞿青野能说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看到这个场景的一瞬间就想到了母亲。明明已经过了适宜生产的年龄了,却因为父亲执意要让她再怀一个,最后死在了产房里。

  他想起妈妈说很喜欢冬天,去世的时候却在盛夏。那天太阳很大,他走进医院的时候被晒得头脑昏涨,蝉鸣聒噪得刺耳,病床上躺着他安静的妈妈。

  她的丈夫是个商人,没等她下葬就立刻续弦了。后来她的儿子带她回了故乡,她再也见不到雪了。

  甘觅林的眉目间无意识地缓缓皱起,他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带瞿青野来这里,再一次提起他的伤心事。于是他伸出手去牵对方,转身想带人往山下走。

  人没拉动,他刚有些疑惑,想要回头,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了回去,落入了对方的怀抱里。

  “谢谢。”他听见瞿青野靠在自己的肩上说着。

  甘觅林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时跟瞿青野说谢谢的时候,对方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不适应。

  原来他想要的回应不是谢谢。

  他对他好,是因为喜欢他,想把力所能及的一切都给他,恋人之间不应该用对外人的客气来称量。

  他听到瞿青野对自己说谢谢,心中就莫名其妙地不是很高兴。

  甘觅林摸着那双抱在腰间的手,低头盯着对方的手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别扭。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难得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终于还是开口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对方如何回应。但他似乎觉得自己能够凭借瞿青野对他的喜欢,再讨要点别的什么。

  “我知道。”瞿青野亲了亲他的耳朵,轻得像雪白花瓣蹭过鬓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