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个时限里，这些话终究没有说给顾冶听，就仿佛有另一个平行世界，季婷一字一句的剖析自己，剖析季涂。
“我特意从江浙赶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替他把这个送给你。”
季婷把手边的檀木盒子推到顾冶手边，顾冶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三玉礼”。
“他本人应该亲自跟我说，叫我把这份礼物赠予你的，但因为一个你知道，但我可能不完全知道的原因而被耽搁。昨天，他的一个陆姓师兄因为要去外地，短时间不会回来，又联系不上他，所以只好通过他留的我的联系方式，给我打电话，向我传达这件事的始末。”
“季涂当时的想法，说是你家的长辈认同他，赠予了一份很重要的礼物，他的回礼也想要一位家人出面赠予，以示尊重，所以我是他当时心里的不二人选，虽然直到我拿到这份礼物之前他都没有告知我。在他回乡下之前不知道是出于原因迟迟没有跟我说，回乡下之后显然是不想管这些事情了，所以也没有提。”
“三玉礼”在盒子里，根据玉章、无事牌、玉生肖，依次排列。
顾冶取出玉章，翻到底部，只看见“顾冶印”三个字。
顾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
“不知道说什么没事，不一定要说点什么。我想，当时你的家人也没有给到季涂非要说点什么的压力，我自然也不想给你这种压力。”
“多谢。”
那天，季婷陪顾冶在咖啡店坐了好久，想到什么关于季涂的事情就说给顾冶听，顾冶回应的少，有的能附和上，有的附和不上。
季婷像一个长辈一样，给予顾冶能够给予的最大包容。
于顾冶而言，秋日是离别的季节。在秋日，他目送太多人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但大多数人而言，夏日才是离开的季节，夏日有一个毕业季。
有多少人在某一个夏天分别之后，此生再也不相逢。
季涂手里拿着的杂志还是六月份的，江城大学毕业季特别版，里面有各个院系的集体合照，化学系的那张，顾冶跟其他老师坐在第一排中间，他穿着一身西装戴着眼镜，特别好认。
后面的毕业生都穿着学士服，因为人太多，像是复制粘贴一样。少有突出的，都是一些怀里抱着花束的。
季涂毕业那年，也算是大合照里比较突出的一个，在合照前，他收到了一个特别的礼物。
一束冰糖葫芦。
那年，只有他一个，是最特别的。站在最后一排，把糖葫芦花束举的老高。
关于糖葫芦，季涂有些不记得顾冶是怎么写的了，为什么要送一束糖葫芦，为什么是一束糖葫芦？
季涂把杂志收起，没有再想。
夏日蝉鸣，在地底下17年，换来人间一个夏天。让季涂觉得，顾冶好像也是一只蝉。
季涂一天想到顾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前是想到与顾冶相关的这些事件，打算理清楚头绪，或者是某些事物与顾冶有牵绊不自觉的想到。
想念一定会是想到，但想到不一定是想念。
悄然入夜，又在这个世界上混走了一天光阴。
季涂拿起海子诗集，随手一翻，打开的是《山楂树》那篇：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界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王亦整个暑假大部分都是在乡下跟季涂一起度过，有时候和季涂一起干活，有时候季涂辅导他写作业。
上个星期王亦写作文的时候，季涂在旁边画画，随便瞟了一眼王亦的作文题目——《爱的重量》，王亦对这个命题作文写的得心应手，毫无难度的样子。
季涂放下笔，问王亦：“你觉得怎么评判爱的重量？”
王亦马上就要写完了所以没有停笔，一边继续写一边回应季涂：“行动。”
等王亦把最后两句话写完了，把笔放下，看着他小舅，认真的说：“爱是什么？爱写下来，落在纸上只是一个字，人们嘴里说出来的爱也不是爱，只是话。动物不会说话，他们之间难道就没有爱？在爱这个字被发明以前，人们难道就不会爱？所以爱，只是一个代称，某人为某人做某些有利于他的事情，可以说是爱，如果某人打着爱的名义做对某人不利的事情，这就不是爱。爱很缥缈虚无，人们为爱生，为爱死，为爱沉沦，为爱生恨。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有爱，把这份爱又赋予了谁谁，但口说无凭，一切看证据。”
“刑事诉讼中有一个名词叫，疑罪从无，就是指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不清楚，证据不确实、充分的情况下，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同理可得，疑爱从无。有些爱，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得到的，就像是冬日的电热毯，夏日的空调，外行人不知道它的运作原理，但确实因为它而受益。而有些爱更无私，就像冬日暖阳，夏日凉风，是你不付出也可以得到的爱。”
王亦这番话让季涂震撼，他不过十四五岁，却语出惊人。
“如果有一个人，他一直默默地爱你长达六年时间，但同样带着长达六年的欺瞒，这份用行动证明的爱，是不是早已经变质了？”
“这就看你想要什么了？有人求真心，有人逐名利，无关是非对错，但既要又要，这就不太合适吧。孟子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王亦把季涂说的一愣一愣的。
在十月的时候，季涂种的玉米都熟了。
这几天，他别的什么都不做，一心一意收他的玉米，村里那些他帮忙过的大爷大妈想要帮他也被婉拒，戴着草帽开着隔壁伯伯的三轮车把玉米从地里运回来。
所有的玉米被放在一个又一个纸箱子里，被分成几十份，季涂也算是成就感满满。
季涂给了二百块钱押金隔壁伯伯，让他去镇上的时候帮忙给快递员，叫他们到乡下来收自己的快件。
这种行为算是违背了一开始跟余珍的约定，但季涂不在乎了。
这近一年的田园生活过得差不多了。
余珍看着快递员开着面包车到门口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季涂要跑，但季涂只是领着快递员一起把装着玉米的纸盒子贴上快递单，然后一箱一箱的搬到面包车上。
几十份快递要寄往的地址都不一样，大部分都是在江城内，收货人都不一样，但填的收货人电话都是陈捷的，毕竟季涂记不得所有人的电话。
余珍也不好制止季涂的行为，看着他盘点每一份都是寄给谁谁谁，里面很多名字她都没听过，有些耳熟的，也有认识的，像季婷、陈捷、杨鸯……
大半年来，这是季涂第一次违背约定，余珍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了，她趁季涂在门口跟快递员算快递费的时候去他房间，那幅挂在书桌旁边他跟陈捷说很珍贵的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余珍听见锁门的声音，她跑到门前，发现打不开门，情绪激动，大喊这叫季涂开门。
“你如果不能冷静一点听我说会儿话，我就直接走了。”
余珍并没有冷静下来，她用力的拍门，叫季涂把门打开。
季涂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我也想拥有一个看似正常的主流性取向，但我没有，我失落、自责、痛苦，这些时候都是我一个人熬过来的。我多希望你们可以像婷姐说王亦的那样，不要我活成一个谁的复制品，只想要我快乐。但没有，你们私心作甚，你们更爱自己罢了。”
“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思想，不是谁的附属品。为了让你们满意，我把自己囚禁在这里，这大半年，不是单要我想明白，也是给时间你们想明白。一年不够，难道要十年，要二十年，要你们老去，要你们死去，要困住我一生吗？这大半年，不管你们有没有盯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违背约定，这不仅只是约定，这也是我为人子的孝道。”
“我冥顽不灵，你们何尝不是。我在这里，耗费光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切，这是你们想要的吗？我今天要走，是因为我明白了，我早应该想明白的，无端浪费时光。你们爱我，但更爱自己，谁都有私心，我也有。我这一生，最想要坚定的被爱，你们生我养我，但不爱我，别互相折磨了。”
余珍从窗户里看到陈捷的车开到门口，她不知道季涂是什么时候，怎么联系上他的，现在她眼睁睁看着季涂在门口，朝她下跪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上车，头也没回。
季涂走了没多久，季徽就回来了，是季涂用陈捷的手机发消息把他从镇上喊回来的，季涂房门钥匙就在客厅的桌子上面，等季徽打开房门的时候，季涂的房间被余珍翻的乱七八糟。
他带走的东西不多，如果不是画儿被取走了根本不明显。
季涂从自己带出来的所有东西里面翻出了一部手机，并不是他原来用的那个，这是上周季婷回来偷偷带给他的，昨天他去收玉米的时候联系了陈捷，然后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放在了玉米地里。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拍七八十年代谍战片呢。
当时季婷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想了想说：“等我的玉米熟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