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回鸣之书【完结】>第123章 聆王的故事

  在塞弥尔神殿担任祭司时,赫路弥斯无需和女神交流。

  尽管他一直渴望女神能对他的祈祷有所回应,因此努力学习那些生涩难懂连哈里布都深感困惑的古都语,可是与神回鸣的仪式只会在幽地圣坛上由神选使者进行。更简洁的解释是,一个小城神殿的普通祭司不够资格与女神对话。

  此刻赫路弥斯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不够格而放弃学习古都语,即使有些词仅仅知道发音,不解含义,也好过一无所知。而夏路尔身为聆听者,从小被古都神殿教导成能与神交流的孩子,不但精通古都语,还必须善听会写,这样才能在无法说话的情况下把神的旨意传达给他人。

  赫路弥斯将羊皮纸放在膝盖上,九骨和比琉卡找来纸笔供夏路尔书写。一个读,一个写,遇到难以明白的词语时,赫路弥斯就稍作停顿,询问夏路尔那是什么意思。安静的少年也耐心地写下解释,逐字逐句指着纸上的字给赫路弥斯看。

  九骨和比琉卡虽然对羊皮卷上的内容十分好奇,却没有打扰他们。这样持续到将近中午,赫路弥斯终于读完了所有内容。夏路尔写满好几张纸,由于赫路弥斯阅读时常常停顿思考,因此他写下的内容也断断续续有些凌乱。经过一番简单整理后,赫路弥斯把羊皮纸卷还给九骨。

  “上面写了什么?”

  “一个故事。”赫路弥斯说,“聆王的故事。”

  他按照书写顺序,给九骨和比琉卡讲述故事的内容。

  有一个名叫伊洛恩的神选祭司,在极其寒冷的冬日捡到一个孩子。

  这个几乎已冻僵的婴儿包裹着破旧毯子,被放在古都神殿外的树林里。

  伊洛恩以为是个死婴,经过时却听到微弱的啼哭。他抱起婴儿,给他温暖的怀抱和安抚,擦去他眼角泪花结住的冰霜。伊洛恩没有把他带回神殿,神选祭司的职责是为聆听神谕而挑选聆者。他深知只要把婴儿送入神殿就会自然地成为候选者,被选中的孩子将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眼睛、鼻子和舌头,然后便有人宣布他们是神之子。

  伊洛恩挑选过无数聆听者,但没有一个孩子是由他亲自抱回神殿的,想到这双清澈无暇的眼睛会被剜去,他不知为何第一次动摇了。

  “那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比琉卡忍不住说。

  “普通孩子难道会好过吗?”赫路弥斯看着他,“幽地有个叫先民之喉的地方,数千年前大灾厄降临,人们逃往那里进入地下深洞避难,最终才幸存下来。先民之喉埋藏着先贤们前世的秘密,也可以说是兰斯洛土地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普通孩子们的归宿……”

  “你是说他们杀了那些多余的孩子。”比琉卡惊怒地说,“他们不要那些没用的婴儿,既没有成为聆听者的能力,也不够健壮当上骑士,所以就全都丢进深渊里?”

  “也有几个幸运地成为仆从的孩子。按照神殿的说法是,在他们变成庸碌无为的人之前,在他们还无法表达痛苦、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时候,让他们重归神的怀抱。”赫路弥斯的嘴角微微扭曲一下,这就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根本,他曾经相信女神慈爱温柔,对万物生灵一视同仁,可种种事迹告诉他,非但女神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祈求,还有人借着她的名义摆出同样慈爱温柔的姿态不断作恶。

  比琉卡隐隐觉得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否则这卷羊皮纸不会出现在潘芭安戈的木柜里。可是,他关心的却是那些被丢下深渊的孩子,听着听着,忍不住颤抖起来。

  赫路弥斯反倒格外平静,他也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幸运的是哈里布没有把他送往幽地,而是留在塞弥尔神殿,否则他也有可能成为乌有者或是深渊中的一具枯骨。哪一种更好,很难说,但他忽然发现,在场的四个人中,至少有三个人的命运都与神殿、女神和神之子有关,因此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后来——

  伊洛恩将这个孩子交给附近的住民照料。幽地住民对神殿来的祭司大人十分敬重,欣然接受了弃婴。回到神殿后的伊洛恩却耿耿于怀,后悔自己因为私心作祟犯下对女神不诚之罪。

  第二天,初鸣未至,他又去了那个住民家中。

  这是个怪孩子,一整晚都在哭闹,可伊洛恩一将他抱起,哭声就停止了。

  伊洛恩为他取了个平凡的名字叫阿伦。为了说服自己没有因此背叛女神,他带来一小瓶有鸟一族的血试探,结果阿伦什么也听不到,不是一味嚎哭就是东张西望。

  伊洛恩略微安心,从此后偶尔会在空闲时去看望他。

  “一岁前他总共去了十次,最后一次,他决定忘记这个孩子,让他一无所知地长大。作为告别,伊洛恩又抱了他。可是这一次,幼小的男孩在他怀中说了一句话。”

  或许那也不算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古都语发音的词,意思是闪电。伊洛恩认为自己听错了,古都语的闪电叫喀克,也许只是孩子无意识的发笑。

  当天夜晚,位于幽地的古都神殿上空电闪雷鸣,亮如白昼,数百年未见的暴雨下了一整夜。

  赫路弥斯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比琉卡。

  “为什么看我?”比琉卡说,“我不会预言未来。”

  “我在书上读过,人们对三岁前的事毫无印象,明明那时就算是孩子也已经懂事了。”

  “你想说我能听到神谕,我就是聆王。”

  “就算真的有神也不会预兆下雷暴雨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吧。但这显然是和你有关的故事,你应该尽可能接受,再去思考应对的方法。”赫路弥斯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或许这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是因为没有将弃婴交给神殿,心存愧疚而精神失常产生了幻觉。”

  “继续说。”

  “后来他又听到很多次预言,大多是小小的灾难,狂风、暴雨、冰雹、风雪。”

  伊洛恩越来越感到这个孩子的不寻常,可无论用血之音试探多少次也没有反应。他听不到神血的声音,却能像神一样预知未来。伊洛恩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望他,送走他的计划更是一天又一天推迟,内心深处背叛女神的悔意也与日俱增。他翻遍所有经典古籍,终于在一本封面毁损的无名书上找到一段话——不与神共鸣就能预言未来的人即是远古先贤的继承者,先贤们受女神庇佑,在数千年前的大灾厄时已拥有与神交流的能力。

  然而这个猜测过于孤立,没有其他圣典可以佐证,伊洛恩不敢贸然告诉别人。最后,他决定把这个带给他无限困扰和悔恨的孩子送到自己无法关注的远方。伊洛恩找到一个朝圣者,留下了这封只有极少高等祭司才能读懂的信。朝圣者虔诚地问他孩子的来历和名字,伊洛恩内心矛盾,希望他能平凡普通地度过一生,又怕他泯然于众生,便重新为他取了个不一样的名字。

  “若有一日灾难再临,请将此信交于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赫路弥斯说,“这家伙解不开心结,又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虔诚,还想在将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不过好在他摇摆不定,你才能活到今天。”

  后面的事,比琉卡不用问也知道。朝圣者一路流浪将他送到弥尔村,村中的潘芭孤身一人,他又厌倦了带着个孩子到处走,于是就把他和伊洛恩的信一起交给了安戈。

  “安戈读了那封信,一定是。他们都叫她老巫女,她的年纪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那么老了,等我长大却还是那样。她能读懂真正的古都语,也知道比琉卡这个名字的意思。她还说我是神赐给她的孩子。”比琉卡哀伤地想起养母,无论如何那个老女人是世上第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即使她也和那个祭司伊洛恩一样矛盾——对女神有无限虔诚,又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产生爱护之心。

  九骨轻柔地拍拍他的背脊,安慰他说:“安戈知道终有一天古都神殿会把你找回去,所以才不顾一切叫你快跑。她很爱你,她在女神和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安戈已经死了,死于这一连串命运的戏弄。比琉卡双拳紧握,要是最后他被古都神殿抓住,任由摆布,那么所有因此而死的人全都成了笑话。

  “看来这就是你的身世。”赫路弥斯把散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叠好,放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上,烧红的炭很快把纸点着了。面对化成飞灰的“身世之谜”,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还认为自己是平凡的吗?”过了一会儿,赫路弥斯打破沉默问道。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预言。”

  “但你和夏路尔能听到彼此,这就足够了。”赫路弥斯说,“我们何不换一种方式去考虑这件事,如果你只是一个有些许神之血的孩子,那对古都神殿而言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成为乌有者……”

  说完这句话,赫路弥斯下意识地往夏路尔看去,少年平静地坐在他身边,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和难过。谈到聆王和女神总是难免提起乌有者,赫路弥斯硬起心肠继续说:“既然如此,时隔多年,神殿为什么会认定你就是聆王,派出那么多神殿骑士不惜一切要抓住你呢?其中的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那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抵不过内心挣扎出卖了你。第二种,古都神殿没有错,大祭司凡尔杰卡更没有错,你是聆王,你的存在与他们的女神、远古先贤产生了回鸣。”

  “他们的女神。”比琉卡说,“不是你的吗?至少曾经是吧。”

  “只要女神一天不在我面前现身,我就不认为她存在。”

  “那你要怎么解释神之血?如果我和夏路尔能觉察到对方,就证明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而且远古巨兽也真的存在。”

  “你见过吗?”

  “我见过,狼族和鸟族,还有化成铜像的蛇族少女。我相信在毒牙湾的被鳞岛上还有隐居的蛇族活着。”

  赫路弥斯哑口无言,他当然听过传说,但没有亲眼见到远古遗族的族人。承认了神之血,就必须承认女神的存在吗?否则这一切又显得格外别扭而自相矛盾。

  “那只不过是天地造物的神奇罢了,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怪物,在峡谷中、地底下、深海里。”

  “你说得对。”比琉卡喜欢赫路弥斯否定女神的说辞,就像他认为夏路尔不该遭受折磨。

  “看来你们达成了一致。”九骨对比琉卡说,“很好。这个故事只是解释了你从哪来,现在忘了它,你还是原来的比琉卡,我们要启程了。”

  他把羊皮纸卷也一起扔进火堆中烧毁,比琉卡等它全烧完才踢散木炭将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