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赫路弥斯从未见过的奇景。
他们刚走过灼热滚烫的荒漠,满身汗水和沙尘,忽然间就到了一个如此阴冷湿润的地方。寂静的死神湖周围寸草不生,岸边只有灰黑的砾石。森林环绕着湖水,却不见苍翠生机,每棵树都已枯死,连枯叶也在无数年前飘落地上腐烂成淤泥。
这些枯树组成的森林像一群哭丧的怪物,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难得一见的访客。
“好可怕。”比琉卡忍不住说,“没有活的东西。”
他听不到树林里有猎物在活动,连喜欢腐朽之地的乌鸦和鬣狗也不见踪影,整个死神湖寂静得犹如坟场,不知道深不见底的湖底有多少误入身亡的怨灵在挣扎。
赫路弥斯来到湖边,低头看那漆黑无波的湖面。好奇怪,似乎因为光芒被湖水吸收,即使近在眼前也无法照出他在湖中的倒影。
九骨想弯腰掬起些湖水,比琉卡拦住他,生怕水里有毒。
“别担心,这是普通的水。”九骨让他看,捧起的湖水比想象中清澈,比一般泉水还干净,“大概是因为湖里完全没有鱼和水草的缘故。”
“那不是死水吗?”比琉卡好奇地说,“不流动的水怎么可能干净。”
他话音刚落,灰檀木已经把鼻子凑到水边嗅闻,接着又把嘴巴伸进水里喝水。随后萤火和另外两匹黑马也一起加入。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干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缓解,看到马儿全都尽情渴饮湖水,赫路弥斯也不由自主地弯腰捧水喝了一口。
湖水没有任何滋味,没有泥土味、没有清甜味,也没有水藻的腐臭味。好怪异的感觉,恍惚间他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觉得可以永远坐在湖边休息。
突然,有人在拉扯他。赫路弥斯一惊,抬头看到夏路尔紧抿嘴唇,显出十分担忧的模样。
“我没事。”赫路弥斯把他拉到身边。他惊觉刚才那一瞬间,他被湖水吸引,想在这里长眠。难道这就是死神的神力?古籍上记载,死神克留斯与万物女神分裂,失去了生命之力,仅以残缺之身流落到神痕森林。降临的那一刻,克留斯吞噬了周围所有的生灵,令草木不复生长,鸟兽不见踪迹。
他们踏进这片死地,会不会也如传说中那样被死神夺走一切,变成行尸走肉般的伐木者?
“你确定我们进入神痕森林就不会有神殿骑士追来吗?”赫路弥斯问。
“我不确定。”九骨回答,“事实上我认为事到如今,如果末日预言是真的,那么兰斯洛的任何角落都不安全。只有期盼它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才可能躲过一劫。”
末日降临即是死亡,进入死神森林也有冒死的风险,既然如此何不选择还有一线生机的冒险?
当晚,四人就地在死神湖边过夜。
比琉卡去找了树枝生火,可这里的树虽然枯死,树枝却十分潮湿,根本无法用打火石点燃。他和赫路弥斯试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放弃篝火裹着毯子围坐休息。
九骨把前一天晚上的烤肉分给大家,虽是冰冷的食物,但饥饿时也十分美味可口。
比琉卡偷偷看着赫路弥斯把最好的肉给夏路尔。这些日子以来,每到一处休息,赫路弥斯都像温柔的兄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夏路尔。在他面前,那个原本在比琉卡心中留下无限阴影的乌有者展现出更多平凡普通的人性。
他会笑。
比琉卡第一次发现,夏路尔笑起来温柔含蓄,即使没有眼睛,也能表达出快乐与满足。他早就已经不把夏路尔当成乌有者看待,只是鉴于双方在古都神殿赋予他们的敌我身份仍然有些男孩间的不自在。
到了深夜,漆黑的天空忽然亮起闪电,随后一声巨响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夏路尔紧紧捂着耳朵,躲进赫路弥斯怀里。他并非害怕雷声,只是对于仅剩耳朵能听的他来说,霹雳般的巨响比正常人听到的更震撼。比琉卡看到闪电亮起时就早早准备好迎接随之而来的雷声,夏路尔却只能无助地等待。
“闪电来了。”比琉卡忽然说,“闪电来了之后数到三,就会有雷声响起。”
他自言自语地数,一、二、三,轰隆一声,赫路弥斯搂着夏路尔,替他捂紧耳朵。
“闪电来了!”
比琉卡仰望天空,等着一次又一次落到死神湖上空的白色闪光。夏路尔小心翼翼地抬头,以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空洞眼眶迎向雷电方向。
一、二、三,轰隆。
他好像不再那么害怕雷声了。
暴雨下了一整夜,把所有人都淋个湿透,第二天清晨阴冷彻骨,赫路弥斯替夏路尔换上厚衣服,虽有些潮湿,总算能抵御寒冷。他意识到他们一直在往北方走,若进入神痕森林,与在幽地的古都神殿只隔着一个冰封湾而已。
沿着死神湖往西又走了半天,终于有个小镇出现了。
“有人。”比琉卡说,“我看到烟了。”
赫路弥斯精神一振,渴望能在温暖的屋子里喝上一碗香气四溢的浓汤。
小镇地处荒凉的古罗利丹,进入后却并不见萧条。人们在冷风瑟缩的早晨起来劈柴生火、烧水做饭,石子铺成的小路边还有一家亮着灯的旅店。
对于远道而来的旅客,整个镇的人都充满好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从九骨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戴面罩的夏路尔身上。不过既然有旅店,至少意味着平日会有旅客经过,九骨和比琉卡去把马拴在狭小的马厩里,赫路弥斯则警惕地将旅店四壁扫视一遍,没看到聆王的悬赏令,可靠墙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眼神怪异的男人又令他十分警惕。
赫路弥斯以数次遇险的经验警告自己,这个小镇太小了,人们对外来者的敌意显而易见,更何况这几个家伙也不像本地人。
店主拿热腾腾的羊肉汤和烤洋葱招待他们,九骨为此付了一枚银币。
“你们从哪来?”满脸皱纹的男主人问。
“我们到处旅行,是从科雷利特来的。”
“那你们见过王城了?”
“科雷利特大得很,我们打算回程时再去王城。”
“到古罗利丹又是为什么?这里可没有好景色,有的只是沼泽和黑暗森林。”
“难道没有旅行者想见识一下死神湖吗?”
“当然有,哪里都不缺好奇鬼,还有人想穿过暗泽去见见死神本人呢。”店主古怪地笑起来,放下一盘热面包后就走开了。
赫路弥斯让夏路尔坐在靠墙的角落,即使这样还是引来店主和酒客悄悄打量的视线。
比琉卡拼命吃饭,让自己的手脚暖和起来,他习惯能吃的时候多吃,能休息时无论如何都要合眼睡着。
当晚他们住在简陋的小旅店里,夜幕降临后整个小镇都陷入死寂。
赫路弥斯满怀心事难以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白天那些留意他和夏路尔的眼睛。他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那些家伙穿着黑衣吗?
神殿骑士和乌有者都穿黑衣,可酒馆里的酒客显然不是古都神殿的人。
他翻来覆去,把躺在身旁的夏路尔吵醒了。少年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脸颊,轻柔地吻他。赫路弥斯被他小猫似的举动逗笑了,烦恼和忧虑瞬间消散,转身把他按在怀里一起睡去。
第二天出发,赫路弥斯担心的那些家伙没有跟来,不过他也因此打消了留在镇上的念头。
经过了雷雨之夜,夏路尔对比琉卡的态度有了转变,不再刻意回避躲闪,比琉卡则自然而然地肩负起照顾他的任务。之后他们又经过好几个村落小镇,渐渐接近暗泽边缘。
一天清晨,灰檀木闹起别扭不停追逐其中一匹黑马,比琉卡怀疑它对那匹毛色油亮的小母马产生了爱意,以至于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始终不愿绑上马鞍。
比琉卡好不容易把一边的皮带扣上,这该死的小家伙又蹦又跳,试图把马鞍和行李从背上甩下去。九骨无奈地拉住缰绳想让它安静,忽然一张羊皮纸从马鞍内侧掉到地上。
赫路弥斯捡起来看一眼,满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一封看不懂的信。”九骨说,“我们都不识上面的字。”
“写的是古都语。”
“是吗?”比琉卡说,“我认识一些古都语,和上面的字完全不同。”
“这是高等祭司与女神交流用的语言,他们谎称自己有能力和神对话,但文字是真实的,是远古先贤留下的最原始古老的古都语,而我们平时听歌手诵唱史诗的古语早已和各地语言混为一谈。”
九骨不再安抚灰檀木,任由它继续去追它的小情人。
“你能看懂这种古老的文字吗?”
“不能全看懂,但可以读出来,每一个字都有固定发音。”赫路弥斯说,“或许我和夏路尔一起合作能读懂它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