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去过还是没有?”
“我不确定。”木桶很喜欢九骨带来的酒。九骨自己不喝,比琉卡也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都进了木桶的肚子,酒气把他的脏脸变得十分红润。
“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风不是特别大。所有人都说雨天是女妖出没的日子,而我执意要出船,因为下雨最适合捕鱼,那些平时看不到的鱼都会跳到水面上来。”
酒喝多了,说话容易语无伦次。木桶说到鱼,忽然转头教起比琉卡如何在湖里抓鱼的技巧。
比琉卡求知若渴,没有打断他。毕竟狩猎、捕鱼都是能让旅行三餐变得更丰盛的技能。
“后来我迷失了。”木桶叹着气,打了个酒嗝,“我从没提过这次迷途,你们可别回去对村子里的人说啊,他们会笑死的。”
“我不会告诉他们,而且这件事并不好笑。”比琉卡认真地答应。
“是吗?”木桶想了想,悲哀地说,“可能我死了会好笑一点,木桶被水淹死了,多好笑啊。”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在风雨中闻到一阵香味。雨中本不该有味道,那香味却那么明显。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绵绵阴雨,我的脑中却浮现着晴天和月夜。”
他的耳朵、眼睛、皮肤、四肢全都在险恶的现实中,只有鼻腔充满不真实的美好。
“我不顾一切地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划。”木桶说,“眼睛在告诉我前面有飓风和恶浪,耳朵听到了远雷翻滚的声响,肌肤被寒冷激起颤栗,摇桨的手脚也僵硬得像木头。可是鼻子在闻,鼻子在说去那里,那里鸟语花香,鱼群欢腾。”
比琉卡觉得他的经历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向九骨望去,看到九骨也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然后你就到了岛上?”
“应该说,我闻到了那座岛。”木桶对自己的用词也感到十分疑惑,“所以我不能确定是否到过那座岛。也许没有,我以为自己去过,其实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湖边。村子里的人大概以为我去捕鱼淹死了,据说我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可能?我不到半天就回来了,天还在下雨,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唉,这么久了,我没有再遇到一个想去岛上的人。”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试着去一次,木桶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岛拒绝了我。”他说,“我试过在同样的雨天出船,冒着落水的危险,好几次也闻到气味,但是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只靠鼻子就身临其境。从那之后所有尝试都是徒劳。”
木桶遗憾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我再执着、再勇敢一点,也许它就会接纳我。我还是怀疑了,怀疑那不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比琉卡心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定,即使在那样的幻境中仍能保存一丝怀疑。不过,木桶的回忆和话语中终究带着遗憾,幻想是美好的,长眠于不存在的仙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看来不错,不是会听信谣传去找美女和宝藏的家伙。那种混账一定会被小岛拒绝,并且葬身湖底。”木桶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后,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小岛,只是出于好奇想一窥究竟的话,最好想清楚是否值得这么做。这世上的怪事多得很,命却只有一条。”
是啊,命只有一条。
如果末日灾厄是真的,那就是无数生命。
比琉卡挥去一缕思绪,想起九骨说过的话——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那他一定是骗子。
“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
他似乎忘了昨晚说过的所有话,醒来后如同一个新木桶一样。雨水打湿他的须发,他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们会回来。”比琉卡说,“一定会,最多一年。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照顾好它们。”
他希望木桶真能好好照顾灰檀木和萤火,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马,不只是坐骑,更是密不可分的旅伴和朋友。尤其是灰檀木,有时比琉卡会觉得它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弟弟,每当他想抛却天真与稚嫩,逼迫自己成长时,这匹无忧无虑的马儿又会让他重拾童趣,和他一起在河边、林中追逐嬉戏。
它是他心中留恋的无忧无虑。
比琉卡在灰檀木的额头轻轻一吻,马儿也轻舔他的脸颊。
告别终究令人伤心,比琉卡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和他的不舍不同,九骨只是摸了摸灰檀木的鬃毛,把两匹马交给木桶后又把钱袋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然地看待告别,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分离吗?哪怕把心爱的马留给一个只相识一天的陌生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
比琉卡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捡起木桨。他没划过船,但划船本身不是难事,只要风平浪静,谁都能划几下。他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四处找箭的过程也锻炼了体魄。九骨教他如何让船保持平稳向前的方法,很快他们就远离了湖岸。
越往湖心,雨点越沉重,中午时分绵绵细雨已成了倾盆大雨。
九骨一直在留意小船前进的方向,早晨还是小雨时,东面的天空仍有一轮虚弱的朝阳,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四周全是灰暗的湖水,传闻中的小岛却不见踪影。
不知道划了多久,比琉卡觉得自己应该很累了,可双手和双脚都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他们抛下灰檀木和萤火换来的到底是什么。镣铐湖这么大,他觉得应该已经接近了湖心,九骨却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天空渐渐黑暗,比琉卡以为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结果发现只是天黑了而已。
晚上,暴雨骤停,夜空中竟然挂起点点繁星。
比琉卡抬起头,一颗接一颗地数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九骨已替他盖了毯子,自己则坐在船头凝视远处的湖面。
“我睡着了。”比琉卡有些羞惭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我来看着船。”
“我不累。”九骨转头向他微笑,“等我累的时候就靠你守夜。”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除了湖边的那一晚,比琉卡醒着时几乎从没见过九骨放松警惕安心休息。有时他会觉得那是不是无名之主的诅咒,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行走的幽魂,好让他永不停歇地完成誓约。然而那一晚的温柔又打消了比琉卡的疑惑,熊皮毯下的拥抱那么温暖,呼吸和心跳如此真实,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宁静。
比琉卡坐起来,把熊皮毯子盖在九骨的膝盖上问:“你在看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映照在湖面上,仿佛一块漆黑的水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九骨问。
比琉卡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说:“没有,很安静。”
应该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天地间似乎只有满天繁星和湖中星辰的倒影。
他们是不是迷失了?
九骨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天气这么晴朗,空中却没有月亮,因此繁星格外闪亮。
看到他眼中的星光,比琉卡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那个成为“永泪与刹血的誓者”的过去,而是更久远、更未知的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缺失的一隅,他反而更强烈地想拥有对方的全部。
比琉卡对凝视夜空分辨方向的九骨说:“你能不能……”
九骨听到声音,立刻低头看他,问道:“什么?”
“能不能再拥抱我一次。”比琉卡鼓起勇气,“那天你和我相拥着入睡,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过去的孤儿。”
这样的残缺不是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亲可以填满。他知道九骨不会停下脚步,因此想离他更近一点。
九骨说:“我们要是坐在一边,船很可能会翻。”
那晚的拥抱只是因为风太冷吗?比琉卡失望地想。
“靠中间一点,这样就能一起盖这条毯子了。”九骨说,“今天晚上也还是很冷。”
小船摇摆间,比琉卡的失望之情化作了温暖的笑意。
“小时候安戈会抱着我数星星。”
“那让你枕着我的胳膊吧。”
“嗯。”
比琉卡把毯子拉到鼻尖下,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
好美啊。
这么美的世界,怎么会毁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