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那个女人很显然也不太会使用日语。她刚刚上车时用的也是中文,看向藤田美纳子时眼神中也流露出为难。

  她最后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录音里的日语告诉藤田美纳子,她的母亲其实是种花国家级机构下的一名科研人员,但是有一次来到日本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因意外被卷入了一个跨国组织。因为这个组织实际上很难打破、主要活动范围又都在日本与种花一带,母亲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借用组织内部的仪器继续做实验。

  藤田美纳子试图理解这个故事:她的母亲实际上是间谍,或者说特务,总之是个她陌生的职位。现在她暴露了。而组织为了或者泄愤、或者威胁,要过来把她抓走,直接杀掉也可以。

  录音里的日文非常标准,但是藤田美纳子感觉她一个字都听不懂,要想要理解好像需要比刚刚听那个男人糟糕的日语更多更多的精力。

  她想不通。母亲怎么可能是种花的国安呢?她总是沉默寡言,每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像只会在乎实验室的数据,身上因为常年待在实验室中沾染了化学药剂的味道。她从来都没有和她提过种花的任何故事。

  而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把她从一场木仓林弹雨中解救出来,然后告诉她,她的母亲其实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要把她带离这个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国家,毁掉她所有计划好的未来。

  “我……”藤田美纳子身体颤抖着,她张了张嘴,但是说不出话。这样的动作反复了好几次,她好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牙齿都还在战栗。

  “我不想跟你们走!”她终于喊出了这句话,“我想……我……”

  她在这里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羁绊了,朋友、学业、记忆,连带着“藤田美纳子”这个名字代表的所有她都要失去了。

  “藤田小姐!”

  前排的女人拔高了声音,把藤田美纳子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给强行压了下去。

  她转过身来,太坚定的目光对上她那双颤抖的眼睛,连语气都是强硬的:“我们没有在和你商量。我们在通知你。”

  藤田美纳子更加想哭了。

  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懂什么?!她想。无缘无故地被迫背井离乡根本不是可以被理解的事情,而她真正崩溃的事情是她其实自己也很清楚,她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国家有任何的立锥之地,哪怕它曾经包容了她这么多年。

  “收好了。”女人递给她一张护照,她打开看了,文字很陌生,是中文。只看得出来理应是姓名的地方应当是两个字,与她现在找不到一丝相同之处。

  一想到未来她将在这样完全不通的文字中度过余生,藤田美纳子就有一种下意识的惊恐之感。

  她有很多意图指责他们的地方——随便就剥夺她的过去、随便决定她的未来的名字,她甚至还可以指责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有两个看上去与她的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人来保护她。

  藤田美纳子不是想要指责,她只是想要发泄。

  ……因为她很清楚,事实已经是她无力改变的结果。

  “我们要去哪里?”她连牙齿都还打着颤,但是这个问题至少已经说明她没有打算再反抗。

  “北海道。”女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妥协,就转回去坐好,“然后从那里坐飞机去北京。”

  北海道……北海道……

  那是她曾经想要养老的地方。现在就要成为她即将告别这个国家的地方。藤田美纳子想。

  那他们要怎么去那里呢?开车吗?不可能,这样的话太远了——还是他们想要暂时带着她在某个影视剧中存在的安全屋里躲一阵?如果去北海道,坐飞机?还是在某个地方坐上新干线?

  “只能够开车。”女人明明都没有看她的表情,却仿佛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从后视镜里,藤田美纳子看见她正双手抱臂、眼睛微阖,靠坐在副驾驶上。

  刚刚大概是为了让她方便称呼,女人随口说自己姓氏是江川、男人的姓氏是唐泽,不过藤田美纳子当然知道这必然是假的,毕竟她那一口稀碎日语已经说明了一切了。

  可能是担心她在过于安静的车里会太紧张,江川便开口解释这一切。

  “得尽快走,不知道那些家伙什么时候会让整个日本的势力警戒起来,估计他们暂时想不到我们会去走北海道的机场。”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新干线不能够坐,短途飞机也不能坐。你看着好像只有我们两个来接你,实际上我们还有同伴在往东京机场那里去。”

  藤田美纳子明白了。他们之前才换过一次车,而从换了车开始,江川每隔几分钟就会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手机,解锁之后又飞快地息屏。应该是在担心同伴的安危。

  她好像还打算继续说下去,但驾驶座上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她就停下了话头。

  汽车一直都在开,藤田美纳子坐得浑身酸痛,但唐泽却一直都没有歇息过。中间他们还有换过两次车,江川说这是因为一辆汽车一刻不停地从东京开往北海道,这太显眼了。他们需要尽可能地低调。

  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很沉默。唯一的交流是唐泽在第二次上车之前问了一句话,是中文,藤田美纳子没有听懂。然后江川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说了声:“嗯。”

  汽车上压抑的气氛让藤田美纳子快要窒息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

  当汽车坐到第十五个小时,晕车、呕吐,一闭眼就浮现在脑海中的鲜血与木仓声让她根本无法入眠,还有唯独可以进食的、一点都不照顾她的身体状态的压缩饼干,她没有忍住尖叫起来,但嗓子也是哑的。

  “你们是不是太提心吊胆了,就算他们敢来我的家里围堵我,机场有那么多警察,怎么可能由他们控制?新干线上都是普通民众,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杀我?——如果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的话,新闻早就炸开锅了吧!你们就为了这么一丝微小的可能……让我在这里……让我在这里……”

  “你好像对你现在的状况很不满意。”江川用很平静的语气打断了她。

  藤田美纳子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她知道也许她提出来的质疑都是有可能成真,但是她不重要面对两个有些太死气沉沉的所谓的保护者。这让她会觉得也许自己在无形中造成了什么。

  她生气了。藤田美纳子想。她终于生气了。

  很奇怪。虽然打她刚刚见到他们两个的时候起,就算是唐泽一上来就是语气僵硬,眼神也不太友好,上了车以后更是一言不发。而江川会给她适当的回应,会很是“体贴”地展现出对于她的想法的解释。

  ——但是藤田美纳子就是觉得,他们两个当中,“江川”小姐才会是脾气更差的一方。

  或者说,唐泽是性格更好的一位。

  实际上她刚刚无理取闹了那么多,想必他们其实内心早就有些生气,只是碍于对她的母亲的身份的尊重而没有发作。

  可她,现在实在是控制不住她自己啊。

  “我想说,藤田小姐,你已经很幸运了。”江川开始一字一顿地陈述,“淌水过河,在夏天顶着五十摄氏度的体表高温过沙漠,还有在灌木树丛之中爬回边境线、头顶上是飞过去的子弹——你现在好好地坐在汽车上,除了晕车之外连生命安全都不用担心,还不足够让你满意吗?”

  她不像是在编谎话骗她。藤田美纳子有些震惊。

  江川说每一个字的模样都太认真了,哪怕难以表述还是艰难地意图表达贴切。每一个字也许都代表了很多很沉重。

  这和她所想象的所谓间谍、所谓特务的任务一点都不一样。电视剧和电影里的FBI总是很帅气地持木仓闯进某一个恐怖分子的窝点、然后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拆掉炸弹,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啊,这是当然了。她的脑子又很自然地补上这一层。

  在十五个小时之前,她也不相信她的母亲会是一名正在卧底的种花国安。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呢。”藤田美纳子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刻理应是双眼无神,因为她真的完全无法理解这件事。

  “明明身负着自己的职责,明明还有自己的任务,而且在她的任务面前,面临价值排序的时候,显而易见、排在更后面的是我的话——”

  “为什么要选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居然笑了,虽然真的很荒谬。

  “就好像你们。”藤田美纳子终于开口询问了,“你们为什么要担任这份工作?远离了平静的生活……你们真的不会后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恐怖,出租车上点开小说首页看看有没有涨收藏,旁边的小学妹:啊,学姐!你也看这本!!

  我:?

  我:你但凡点开作者专栏看一眼呢?(她看过我的学生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