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会或许总有莫名的认知,比如说政治家的孩子成为政治家,银行家的孩子成为银行家……再比如说,警察的孩子永远都应该勇敢正义。”

  在江阳说出这句话的那天,藤本拓也想,是这样的。

  因为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国小的时候班级里开班会,主题是“我的父母的职业”,他说警察。老师笑眯眯地夸赞说这是很伟大的职业,班级里的小孩起哄,说实在是羡慕他有这么勇敢的父母,说藤本小警官你也一定是勇士、一定要保护好我们。

  藤本拓也在满堂夸赞中茫然。他的母亲早早地就因病去世了,幼童的他的记忆里没有除了对他温柔笑意和为了父亲的担忧的愁眉不展之外的影子。对父亲……

  明明父亲才是仍然活在人世间的那位,可是他的印象居然更少。

  十二岁那年的家长会,原本说好会来的父亲——说着小学六年的家长会至少要来一次的父亲,仍然失约,代替他的牧野空仁沉默着把他送到崩溃大哭的同学家。藤本拓也看着同学、看着父亲,最后看着地上盖了白布的尸体,突然哭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星期前他和这个同学、还有几个朋友回家,遇到年纪已经国中的小混混。几个同学哭嚎着往他的身后躲,说藤本你要和你的爸爸一样保护我们啊——于是他生生地挨了混混的拳打脚踢。很痛。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挨打。

  直到这个同学的父亲因为担心孩子没有按时到家寻来,打走了混混,送他去医院。

  藤本拓也本来想要和父亲说这件事——但是他等了一个星期,等到身上的淤青都消了,创可贴拿掉、纱布拆掉,他也没有在醒着的时候等到父亲。直到今天。

  他太忙了。

  那个时候藤本拓也被牧野空仁带着回家。他知道“牧野哥哥”带他来见父亲是为了告诉他父亲不是无故失约,但是他这次不想原谅。他看着曲折小路,夕阳折射有一片小小的光晕,这里看得见他自己的影子。

  就在那一刻,十二岁的藤本拓也想,他恨父亲。

  牧野空仁发觉他的不对、安慰他说:“拓也要理解藤本老师。他是很伟大的人,为了死者伸张正义——我相信拓也一定也会和藤本老师一样,会考虑到其余所有人的感受,为了他们退让,对不对?”

  “你是藤本老师的孩子,一定会愿意这么做的——这样一点小小的退让,可以给更多的人带来幸福,拓也可以理解的吧?”

  那个时候的藤本拓也还太小,没有发觉在蜜糖的安慰下,是猝毒的刀。

  “不。”藤本拓也冷冰冰地说,“我讨厌他。”

  那个时候的他同样,还没有学会说恨。

  面前是照顾了自己这么久的、如兄如父已经几乎替代了父亲的存在的牧野空仁,十二岁的藤本拓也向恶魔敞开了心扉。

  “为什么我是警察的子女,于是我就要做出牺牲?”他说。

  “我觉得这不公平。”

  “他为所有人,却不为每个人。他作为警察工作,我知道他很忙,几乎住在警视厅。但这不是几乎从来不回家的理由。妈妈病了,他不来;妈妈葬礼那天,他还是没来——我不理解,这个世界就这么乱,让他一个警察,连半天的假都请不出来吗?!”

  牧野空仁不吱声。

  他没有告诉藤本拓也他的父亲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公安,那段时间在追查当地的一个黑暗组织,夜以继日地熬夜、最后救下了几百人。葬礼那天,他在医院的ICU里,心跳慢到五十次每分钟。

  但凡那天的不是他。

  后来他的父亲毅然去卧底,把年幼的孩子抛下,只是因为当时的他是最好的人选。而藤本拓也一个人越走越远,费尽心机,终于走到了朗姆面前。

  他说:“我想报复他。”

  其实藤本拓也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许是因为父亲为了自己高尚、伟大的工作、为了他心中塞满了的国民牺牲了他,于是他就想要恶趣味地把他的工作给毁掉;也许他就是一个天生坏透了的小孩……也许是很多年后他得知了雅文邑白兰地的身份后猜到的,来自朗姆的恶意引导。

  后来他的父亲死了——他知道第一次是假死,是父亲从组织卧底的金蝉脱壳。所以他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哭不出来。虽然他觉得就算是真实的他也哭不出来就是了。

  雅文邑白兰地洋洋自得地说明了他的计划,还借此机会干掉了一个日本公安在组织里的卧底,那人大概是代号了什么威士忌,桑布加只是耳闻,没有打听过。

  他只知道后来的某一天雅文邑说有办法把他给引出来了。是的,组织在日本公安的钉子,足够一身正义的藤本警官明知道是陷阱仍然要出来冒险。于是他收拾、准备、桑布加的手木仓塞进木仓袋,出发。

  藤本拓也幻想那一天好久,他想过父亲看到他以后的很多表情——惊讶?后悔?恐惧?愤怒?

  还是……愧疚?

  他会不会恨他到立刻对他举起手木仓、觉得他是他光辉人生的耻辱,还是会放下手边一切、然后像一个父亲一样逼迫他忏悔、吐露罪过、棍棒教育?

  噢,不对。伟大的藤本警官应该会想办法把他扭送到公安的审讯室、逼问他所知道的组织的一切?

  他沉浸在美梦中好久。

  勉强算是如他所愿,那天看见了他的藤本警官真的很震惊。

  但是……

  藤本拓也在天台看见了他身受重伤的父亲,他的身上捆着的是一个倒计时已经逼近红线的炸弹。

  藤本拓也想笑,他想要得意洋洋地在父亲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接着看到他幻想的所有。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父亲看到他仅仅一眼就下了决定。

  他说:“拓也,快逃。不要相信牧野空仁,他是敌人。”

  然后,他放弃尝试性的拆解,抱着炸弹,跳下高楼。

  直到他死亡前,他仍然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被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学生骗来灭口的天真少年。

  藤本拓也此生有过太多的来不及、太多的慢一步。他当时呆立在原地、甚至都忘了往前去追两步。直到巨大的爆炸轰鸣、眼前是爆破的光影,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连父亲最后完整的一眼都没有去看到。

  他这个伟大的父亲,在国家与家人面前抛弃后者,又在儿子和他自己面前毅然选择保住前者的性命。

  他。后。悔。了。

  藤本拓也想。

  他恨父亲吗?恨。他爱父亲吗?好像也是爱的。两种极端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要让他疯掉。他找不到疏解的方向,他发现这件事情好像不像是他一直以来以为的那样轻松——不是只要让父亲消失,他自己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他就不爱他也不恨他了。

  不,他没有后悔。

  桑布加想。

  答案究竟是什么,无论是桑布加还是藤本拓也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开始恨雅文邑白兰地,不知道他的身份的雅文邑只对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感到莫名其妙;他也恨朗姆,恨他慢慢筹谋、最后把他一举拉入组织。

  他好像选择性地遗忘了当年是他先主动地找了过去。

  父亲死了以后,他彻底地失去了目标。藤本拓也开始为自己已经注定的人生感到不值,他茫然,但是寻找不到答案,只能够作为桑布加继续这样嘻嘻哈哈的疯下去。

  后来他浑浑噩噩地照着朗姆的安排考上警校,去警视厅卧底。

  ——然后遇到一个会对他笑、好像一直都在发光的前辈警察。

  藤本拓也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他可以清晰明晓地判断出自己的情感。他喜欢江川阳,敬仰江川阳。就好像黑暗里的人天生有着趋近光明的本能。

  他不是没有接受过正常价值观的教育,但是她是第一个距离这么近、这么耐心又恰恰好好本身具有发光的人格魅力的人。与其说是爱情,更不如说是飞蛾扑火。

  他为了让自己第一次看到恶心的凶案现场时不要太过突兀,一不小心刻意伪装得过了头。她注意到了假象,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清口的柠檬味水果糖,像哄别的小孩一样塞在他的手里,然后陪伴了他当了警察的三年。

  ——直到现在,他的面前是她不可思议地站着。

  而他一只手握着木仓,另一只手攥着糖。

  “江川警官。”

  藤本拓也又叫了一次,就好像三年前那样。他知道她为什么震惊,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此刻这样“冷酷无情”地拿木仓对着她。

  “我知道你已经深陷其中,你从警视厅消失——辞职,是转到日本公安去工作了吗?”他浅笑着做出一份猜测,但是很快又自己开口斩断了原本给她留下的话头,“……算了,你也不必告诉我这些。”

  但是他拿这把木仓,不是为了杀她。

  “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莫斯卡托,请你帮我给她转告一句话——”

  她站在这里,其实也不是跟着日本公安一起来的吧?不然不会那么快。想来是待在自己的家中,底下的指挥官可能告诉她了他的出现,她才选择走上来查看的。

  “其实我知道她根本和我不是一类人。理智得过了头的人怎么可能是疯子。但是这么多年,还是谢谢她,希望我可以自作多情地自称和她算得上朋友。我真的很恨她。”

  别的人厌恶他、只想利用他、对他避之不及,莫斯卡托再狠心,和他们一比居然也有点像光。是那种无边黑暗里的灰黑色。

  但是也比周边要亮一点。

  “当然,如果她想要对你开木仓之类的话,那就不必转告了。……直接杀了她吧。”

  藤本拓也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糖,用牙齿撕开包装袋,塞进嘴巴里。同他的人生一般的酸苦味道弥漫在口腔中,他大笑着流下眼泪,流到嘴里,一样是苦的。

  水果糖,早就过期了吧。

  他调转过木仓口。

  “藤本!”江阳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想自杀。她下意识地往前扑去,急促的脚步声几乎要将身后的动静掩盖。

  她大概猜得出藤本拓也想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这么决绝地选择自杀。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完全理解他——但是她觉得不应该。绝对理性告诉她要立刻从桑布加的嘴里翘出些朗姆告诉他、而她不知情的机密情报,感性又在叫嚣着这个人是你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事、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去死。

  然而藤本拓也的表情太过于决绝,即使是眼中不断流下的泪水、又哭又笑的脸也遮不住这样的眼神。木仓口很快就对准了他的心脏,保险撤去,江阳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敢往前,藤本拓也开得出那一木仓。

  “公安很快就会上来。”她的语速加快,身后的脚步声几乎清晰可闻,“你现在……”

  “别动,江川小姐。”他打断了她,终于还是不叫她江川警官了。

  藤本拓也的声音哀戚:“就是因为公安很快就会上来——日本公安大多多疑,从不给予人过多信任。哪怕你只是接到命令也好,无意中上来查看也罢,我们交流的这点时间,你的在场,只要我从这里消失,他们都会觉得你投靠了组织。”

  “所以,一直以来,谢谢你。”他轻声说。

  “可我就是——”

  “砰!”

  江阳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莫斯卡托”这个代号被硝烟味道和木仓声所掩盖。

  她呆滞在原地、看见藤本拓也的身体缓缓地靠在墙上滑落,那把被他用来自杀的手木仓掉在地上。

  恶贯满盈的组织成员,如是赠与她他所能给出的最后保护。

  借着月光,她认出了那是她自己的木仓。

  ——那把掉在轮船上的、江川阳的木仓。

  之前那颗被躲开的子弹,终于还是击中了藤本拓也的心脏。

  他在被感化中挣扎,看得见光又回不到光里,说不准哪种更痛苦。

  江阳眨了眨眼睛,没有落泪,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她做的一样。没有捡起木仓支、没有收殓尸体,她只是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给自己的手木仓换了弹。

  藤本拓也人生笔记上的未曾来得及又加上重重一笔,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否算是幸运。

  没有人知道,临死前他想,真的有些后悔以前没有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江川警官。朗姆死了,雅文邑也死了。从此以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了。

  过期的水果糖在人体的余温中缓缓化开,糖心其实没有完全坏,但那已经是藤本拓也人生中永远也尝不到的甜。

  作者有话要说:

  江阳当然不明白。她就算知道,可能也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藤本拓也所谓的爱。

  其实藤本的喜欢就像文里写的那样,不算是喜欢,更加像是一种黑暗中的人天生趋近光明的冲动。如果她真的告诉藤本拓也她就是莫斯卡托,也许面临的是他彻底沦为桑布加的疯狂。也许他会选择杀死她,假装没有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由此保住他心中江川阳完美的形象。

  所以说,这次他的慢一步,可能真的是他用尽了一生的幸运。

  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他自己得知事件真相以后会如何所想我也没有那么确定。所以正文中是不知道。

  这一章对应的还是威士忌组的天台。藤本拓也选择用江川阳的木仓自杀,未尝不是一种宿命的体现。

  这里之所以对照,是因为我想表述的和景光自杀是一样的事情,那就是一种【牺牲】

  ——红方是有爱的,黑方为什么就没有爱呢?

  贝尔摩德用对工藤新一和毛利兰一次次额外的手软告诉大家:有的。而藤本拓也用自己一死告诉大家:有,而且可以很重很重。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的降谷零并没有走上天台、看见诸伏景光为他牺牲的那一幕,也在后来飞快地得知了幼驯染的存活。

  顺带一提,他对于藤本拓也的感情归根结底是淡的,不会有那么明显的冲击。而他对江阳的感情是重的,更别说藤本拓也是个黑……所以和原著威士忌组的天台是不一样的。

  某种意义上,这是降谷零的幸运,但这又是藤本拓也的不幸。

  藤本拓也正式下线啦!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他。但是从头到尾,不管是我还是读者,对他的评价最多的都是“可惜”二字。所以对他而言,是种解脱吧。

  这真的是我很用心写的角色,从工具人警察到引出牧野空仁的公安遗属,再到莫斯卡托陪跑最后到桑布加,某种意义上他是本文人设大改第二多的。

  至于第一嘛,往下看,哈哈。

  桑布加太孤单了,孤单到真的想要和莫斯卡托交朋友。所以有“陨星”章开头那段他背着莫斯卡托上报消息,因为他渴望那种“朋友之间的玩笑”,渴望边界感的消失。

  但是他真的恨莫斯卡托,确切地说恨组织的每个人。

  他就是那个,朗姆说要恶意引导家属的实验成功品。所以才有了前篇江阳拿到手的那个软件。

  这份引导是有缘由的。他的父亲没错吗?他自己没错吗?在很久之前的作话我就写过,他就是一个悲剧性的角色。孩童的长夜要自己熬过,没有被打其实是因为没有怎么见过父亲。直到死,甚至都没品到酸楚人生中最后一丝温暖。

  同样是面对、乃至可以说是导致父亲的死亡,作为他的对照组之一的本堂瑛海居然也是幸运的。哪怕她也是一个悲剧性很强的角色。

  江阳想,她完全理解他。其实未必见然。

  某种意义上他算爱,又是可惜,江阳不懂。

  因为江阳的爱是平等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如同阳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也许她唯一最接近男女之爱的所有已经给在唐煜身上,所以就没有然后了。

  最后,要开始搞大事了,应该算是有点反转的东西在。

  五一我要嘎嘎更新。

  因为我算了一下,必须日更+字数多+稍微浓缩才能够保证大家在3号看到大致我想写的东西。但是晓晓用图激励了我一下(、、)真的很好看,明天晚上6点就冲她那张图也要加更,我更新同时她老坟头放完成图,我说的。这样的话应该会能够扩展一些东西?

  总之之前轮船结尾的时候卡大家脖子给我卡出内疚了!(超大声)

  为了防止大家破大防,请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同学和我一起念:he,he,he!!!

  真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