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之下骤然吐露出“苏格兰”这个代号的百加得, 见面前棕发的男人依然不为所动地静静凝视着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尽量清楚明快地给他解释起来, 以证明自己刚刚绝不是在信口胡说:“这是某次我无意中听到的,不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字, 毕竟卧底身份间的保密性一直很严格, 在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后, 就几乎不可能再被允许接触他们的另一个卧底。”

  “Scotch whisky…”卡慕慢慢将抵在对方脖颈上的小刀收回, 若有所思,“原来是他。”

  “云居大人,难道说您认识这个‘苏格兰’?”百加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卡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片刻后在对方重新变得畏惧的目光里,意味不明地道:“苏格兰究竟是不是那个真正的卧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现在是一枚可利用价值远高于他自身价值的棋子。”

  “这……”百加得听得不明所以,但又不敢再多问。

  “我近期准备让‘云居雪无’这个被日本公安派往黑衣组织执行了长达十六年卧底任务的卧底, 因为身份暴露,撤离返回公安,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问道。

  百加得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恭敬道:“是, 谨遵您的意愿。”

  “那么作为实现这一切的代价。”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宽慰又像是安抚, “就麻烦你为此牺牲一下自己了。”

  百加得的眼眸瞬间睁大:“什、什么?”

  “你也就只剩下这点价值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卡慕说着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巾漫不经心的擦起了手指, 一边看着他, 眼神漠然, 像是在估量一个死物。

  百加得突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双手骤然握紧,其上青筋暴起,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因为僵硬而略微出现了痉挛:“……是、是的。”

  卡慕却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光明正大地推门径直离开了。

  被丢在办公室内姿态狼狈的百加得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剧烈扭曲起来,看上去极其狰狞可怖:“卡慕……卡慕……卡慕……!!”

  他不住地呢喃着这个名字,最后猛的一锤地面,恨恨道:“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想卸磨杀驴回来直接取代我苦心经营的地位,你还是直接给我滚去地狱里待着吧!”

  已经快要离开警视厅公安部范围的卡慕,听着从耳朵里微型耳机中传来的声音,表情平静,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波动。

  等他彻底离开,开着一辆通体银白色的普通常见本田驶出警视厅的地下车库后,看着前方略显拥堵的路况,忽然伸手从旁边抽出一张湿纸巾,在脸上反复擦拭了片刻。

  等再拿开的时候,原本那张明显超过三十五岁的脸已经大变样,一些深刻的、且让这张脸显得成熟乃至沧桑的部分已经彻底被涂抹去,最终呈现出来的这张面容,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卡慕不会易容,只是从黑衣组织的千面魔女贝尔摩德那里学习了如何化出几乎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老妆,和一点点极其浅显的变声技巧。

  ——因为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他们都是从某个地方唯二两个幸存下来、却最终被时间定格住了岁月的怪物。

  为了掩盖容貌的异常,必须要把自己伪装出能够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老去的模样。

  被抛却在时间洪流之外的怪物,却最终也逃不脱被其赋予的枷锁。

  但和那位似乎受此出乎意料的结果影响严重的唯一的同类不一样,卡慕对生死没有执念,更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过去,记忆深处一片空白,甚至对组织所拼命追求的“永生”,都抱有着一种全不在意的态度,反而比较期待所谓死亡的降临。

  但他不会背叛组织,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除了组织,在这虚妄的人世间,卡慕早已无处可去。

  对车载后视镜里映出属于自己的年轻面容丝毫不感兴趣,卡慕又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几声待接通的忙音过后,琴酒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什么事?”

  “蒙特内罗,或者说‘宫野阵’现在应该已经从日本警视厅撤出了吧?”他开门见山地直白问道。

  那边的琴酒对他特意打电话来问这种事有些许的意外,但还是很干脆地直接回答道:“是啊,貌似还为此搞出了很大的动静。”

  自从得知“蒙特内罗”是如何从警视厅脱身的那一刻,琴酒就认定了新闻里铺天盖地报道的那所谓“和摩天轮一起消逝的英雄”,不过是在对方的自导自演之下诞生的一出无聊戏剧,作为凶手的那个炸弹犯是被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消耗性玩具,而作为本该已经死透的“英雄”的他本人,更是在事后安然无恙,不仅如此还能若无其事地拉上贝尔摩德跑去斩草除根……

  呵,这个组织里果然没有一个善茬。

  “既然如此,那么他这个身份以后应该也用不到了吧?”电话那边卡慕的声音顺着耳麦传了过来。

  琴酒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道:“你该不会又打算搞出什么麻烦的动作吧?”

  “算不上麻烦,不过到时候可能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出专门给日本公安看的戏。”卡慕说道。

  琴酒闻言脑海中一瞬间就闪过上次他们见面时,这个人对他说过的话——组织内混入了某只日本公安派来的老鼠,顿时颇感兴趣地道:“这么说,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说话的功夫,惨绿色的眼眸里已经迸射出乖戾而残忍的杀气,唇边笑容扩大:“那么,需要我帮忙送对方去轮回吗?”

  “不着急,而且其实还没有真正确定。”那边的卡慕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兴奋和狠厉,不紧不慢道,“如果现在就把对方的身份直接告诉给你的话,万一被提前察觉到什么异常,从而导致我返回警视厅的计划出现了意外,可不是什么好事。”

  琴酒啧了一声,身上的杀气瞬间收敛:“你这个人还真是完美主义,难怪做事情的效率总是比其他人低一大截。”

  “但至今为止,经过我手里的任务,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次的失误,不是吗?”卡慕淡淡道,“所以你就不要抱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卧底而已,只要到时候安排人顺手处理掉就好了,况且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噢,从刚刚开始你似乎就很关注蒙特内罗那个已经在社会意义上死透了的警察身份啊……”琴酒闻言顿了顿,突然反问道,“所以,是有什么打算吧?”

  卡慕清冷淡漠的声音没有什么迟疑地响起,看上去应该早就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只是顺便来通知一下他这个组织在日本的主要负责人而已——

  “为了确保‘云居雪无’日后能够尽快在日本警视厅公安高层内部获得尽可能高的话语权,我准备将‘宫野阵’这个对日本警方而言,绝对意义上本该已死的‘英雄’复活,代替我和另外那个即将暴露死亡的卧底,成为他们潜入进组织的一枚关键性棋子,而我则是唯一那个能够联系上他的上线——你觉得这个剧本听起来怎么样?”他像是在讲述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故事,语气略显凉薄地询问对面的银发杀手道。

  “……”琴酒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感慨道,“跟你这种人成为对手,还真是那群日本警察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请别那样说,其实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卡慕微偏过视线注视着前方拥堵的车流,浅淡的琥珀色眼眸里尽是平和与漠然,像是能看透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被他收进眼中,“与他们敌对非我本愿,只是单纯因为立场不同而不得不如此行事而已,如果他们不来妨碍组织,我是不会有兴趣主动与他们为敌的。”

  “……我说,你这家伙还是那么喜欢用这种特别虚伪的语气,随随便便地说出一些不管怎么听都特别高傲和匪夷所思的话啊。”琴酒吐了口烟圈,忍不住吐槽道。

  但他很明确地知道卡慕就是这种人,展露在表面的这一切并非是他的伪装,他可能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却极少屑于在人前伪装自己,因为即使完全卸下伪装,别人也基本很难真正看透他。

  高傲与谦逊,阴险与真诚,疯狂与冷漠,寂寞与通透,理智与自我……这些复杂且看似完全相悖的要素,在这个男人身上被近乎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并且对方还拥有着仿佛能够轻易洞穿人心的可怕才能和极高的推理能力,行事看似难测,实则疑似严格遵循着其内心既定的某种特有的规则和尺度,分寸感和距离感都极强,应该也勉强能算是个另类的神秘主义者,但却很少会让琴酒觉得对方和其他那些跟他本质秉承着一个风格的家伙们让人讨厌。

  想到这里,银发杀手心下略微凛然,随即嗤笑出声。

  果然,这个组织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善类,平时状若无害地隐藏在更深更黑暗处的阴影里,实则一个比一个危险难测。

  “总而言之……”卡慕没有反驳他的话,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在其他人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只是用那种节奏独特的语气说道,“既然和蒙特内罗有关,那就麻烦你有空帮我向他转告一下这件事,等过段时间随便给他这个身份找个方便掩饰的新代号,接下来就不用再管了。”

  琴酒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实际上跟他没多大关系,就直接答应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