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清晨,江城女子监狱,一群犯人正在操场上跑圈。

  狱警在操场上扫视一圈发现队伍最后的身影张口:“编号94926,跟我过来。”

  被念到编号的年轻女人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她的身材虽说瘦,但身体肌肉力量不错。野生眉让她在不笑的情况下显得阴沉,更别提那双平静无波到麻木的琥珀色浅瞳,嘴巴附近的肌肤隐约能看到大小不一的陈旧疤痕,在光下丑陋无比。

  尽管是统一的发型,在她头上看来并不老气,反而多了份忧郁。

  周围女犯人都在看她,神态各异,她置若罔闻离队小跑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间房内,狱警这才回头:“你刑期到了,收拾收拾走吧。”

  简单的一句话让年轻女人的眼里终于有了细微变化,她迟疑开口,语调略沉且闷,犹如深夜高处敲响的钟。

  “我,可以,走了?”

  “对,上级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所以让你提前走。”估计刚才是在外面要顾及威严,此时狱警的面部柔和下来,嗓音也随之温柔,“出去之后就别想这里的事了,重新开始生活。”

  “……是。”

  从储物柜里拿出尘封已久的包,灰尘颗粒在空中飘浮,拉开拉链那刻,一股霉味儿顺势钻出。里面的白短袖早已微微发黄,幸好裤子是黑色的,看不出变化。

  年轻女人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动作利落换好衣服。在脱下囚服时,背上的疤痕如烙印般遍布各处,甚至有的蔓延到了大腿,十分狰狞。

  衣服有点小了,紧绷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就连长裤也变成了七分裤。然而年轻女人浑然不知,她拎起包走出房间,接着跟在狱警身后向外走去。

  难以翻越的厚重铁门缓缓拉开,年轻女人望着门外的世界,一时间有些恍惚。

  “迈出这个大门别回头,直接往前走。”狱警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和口罩,信封里面是钱,不多,但能解决她一小段时间的生活问题。

  年轻女人接到手,将信封小心翼翼收进包里。

  狱警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与其说是女人,到更不如说是女孩。毕竟才二十五岁,正值最好的年纪,希望还不算太晚。

  “谭西早,走吧。以后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的,给我打电话或者找我,我帮帮你。”

  久违的名字令谭西早眸光微闪,她扭头对这个照顾她有八年多的女人鞠了一躬,之后握紧包走出监狱大门。

  外面的世界远比想象的变化还要大,高耸入云的建筑,川流不息的马路,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

  谭西早戴上口罩有些拘谨的站在马路边克制住短暂的眩晕感,被迫接纳周围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司机师傅看上去四五十岁,胖乎乎的,看着挺随和。

  “去哪啊姑娘。”

  “师傅,南长洞。”

  “南长洞?就是那片平房区吗?”司机师傅又确认一遍,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谭西早点头,转而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听说,拆迁了,那您知道,他们都,搬哪,去了吗?”

  “这个我哪知道啊,东西南北的哪里都有,都等着回迁楼盖好了回来住呢!”

  没人告诉她这些,谭西早茫然了。司机师傅看出她的异样,十分大方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递过去:“要不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你是不是刚从外地来的。”

  其实他想说是不是从下面的村子,因为后座的姑娘打扮实在是落后太多,而且衣服也不像是自己的,更像是小孩的。

  谭西早双手接过手机,跟她用的按键手机完全不同,她摸索着点开拨号界面,输入妈妈的手机号。

  等了大概十几秒,电话才被接通,另一头传来女人声音:“喂?你是谁啊。”

  “妈,是我。”

  “呀!小西啊!你怎么给妈妈打电话了!”谭妈妈明显激动起来,谭西早暂时没心思用别人的手机跟家里人叙旧,匆匆问过现在住的地方后给司机提供了地址。

  一路上司机师傅认准了谭西早就是乡下来的孩子,给她讲了很多江城的事,她全部都记下来。

  她需要这些内容,能让她更快融入这座城市。

  出租车辗转来到目的地,谭西早拿出一百块递过去。现在大多都是手机付款,已经很少用现金结账。司机师傅费了好大劲才给她破开这张百元大钞,将零钱给她。

  站在路边,谭西早看见在过道口等候的妈妈,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就已经白了大片头发,她鼻尖泛酸走过去低声:“妈……”

  樊燕的泪瞬间落下,她心疼的抱住自己女儿开口:“怎么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好去接你。”

  “没事的妈,唐队长,送我,出来的,还多给了我,一些钱。”短暂的拥抱结束,谭西早用手替妈妈擦去眼泪安抚,“别哭了妈,我们,回去吧。”

  她还不能适应被其他人这么盯着看。

  樊燕会意,破涕为笑牵着女儿的手直往家走。

  她们现在住的地方是类似于四合院的房子,西南角的那两间房是谭家租住,因为有点偏离城中心,所以租费比较低,是谭家能够承受的范围。

  房子还算宽敞,外面平时做客厅餐厅,里面那间屋子中间是拉开的窗帘,平时谭亚北放假能回来住。

  算起来,弟弟今年高三,现在的日子高考都结束了。

  “妈下午再去买一张床。”樊燕打开电风扇给女儿吹风,语气里满是关心,“热不热?家里没空调,不过好在平房屋里还阴凉。等入秋南长洞那边就竣工了,听说回迁楼都是给弄好了,自己搬家具进去就行。”

  谭西早摇头示意没事又问:“爸跟,小北呢?”

  “你爸去干活了,给人家厂子搬货卸货,一个月也不少挣呢。小北也找了个兼职,给人家孩子当家教,活儿轻松,挣得还多。”樊燕笑着说,随即一拍手去倒了杯凉白开给女儿,“我都蒙了,把口罩摘下来快喝点水。”

  谭西早犹豫了下还是摘下,清凉解渴的凉白开成功舒缓谭西早的紧张感,她规矩站在原地,好像怕坐在哪都会弄脏东西一样。

  樊燕看在眼里,内心酸涩不已,她逼自己依旧乐呵呵的提议:“妈带你去洗洗,顺便理理头发去。”

  大众澡堂里人不算太多,或许是现在的时间不晌不午的缘故,谭西早双手抓着短袖下摆不肯脱。

  她能做到坦然在监狱里换衣服,却不想当着妈妈的面露出藏匿在下面的一寸肌肤。

  樊燕像是看出女儿的心思,说了声先进去后留她一个人在外面。

  又过去几分钟,谭西早才做好思想工作脱去衣服走进里间的浴室。樊燕眼泪不禁悄然落下,她紧忙用水洗了把脸,不让女儿察觉异样。

  热水不断冲刷着皮肤,谭西早不用想也能知道妈妈多半是哭了。

  她不吭声,任由妈妈戴上搓澡巾替她洗去身上的脏污。

  监狱里一周,甚至半个月一洗,但对夏天来说还是太长。

  洗完澡后谭西早换上干净宽松的短袖短裤,是弟弟的。她乖乖跟在妈妈身后来到理发店,应该是常来,老板和妈妈很熟。

  谭西早坐下,双手习惯性搭在膝上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几秒后像是受不了一样移开视线。

  老板低头固定好毛巾问道:“你想剪个什么头发?”

  “随便吧,您看着来,就好。”这个发型伴随了她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头发。

  选择权交给老板,他从镜子里打量了一会儿,有了想法。

  “口罩摘下来吗?”

  谭西早抓紧短裤边摇头:“不用。”

  一缕缕头发随着咔嚓声落下,谭西早全程闭着眼,直到老板说了声好了才缓缓睁开。

  柔软的短发变得有了层次,野生眉也被修整,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不再那么沉闷。

  樊燕很满意,现在夏天短发就短发了,还凉快。等往后冷了,女儿要是愿意留起来就留起来。

  母女两人离开理发店,谭西早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似乎更加浅淡。

  樊燕专门去了趟步行街的女装店买了几件短袖和短裤长裤,足够女儿现阶段换洗的了。

  身边的谭西早安静的充当自动拎东西的机器人,衣服的样式很普通,风格的确和八年前不同,也难怪司机师傅会多看她几眼。

  “中午妈妈给你煮面吧,晚上再给你炖你爱吃排骨,行不?”樊燕笑盈盈说着接下来的打算,谭西早无一例外点头应下。

  许久,她张口:“妈,那个女孩,你现在,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身旁的樊燕猛然停下脚步,她神色纠结,像是气恼又仿佛在可怜,挣扎半响后才吐口:“你进去之后第二年,听说闹自杀被抢救过来了,不过从那之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至于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妈妈也不清楚了。”

  她说完看向垂头陷入愧疚的女儿,伸手握住微凉的手臂开解:“小西,当年不是你的错,你别想太多,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如果我,当时没,那么害怕,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谭西早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那个夏夜如同囚笼般束缚她将近八年,那双无助又绝望的眼睛,宛如利刃,每日每夜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谭西早目光落在她虎口处的疤痕,是那个女孩咬的。

  很疼,疼到她以为虎口这块肉都要被咬下来了,可这点疼又怎么敌得过对方心里的疼。

  ‘被告已满十六周岁,可以履行刑事责任。本庭宣判,嫌疑人谭西早因犯强/奸/罪且行为恶劣,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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