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高阁之上,宰父映看着下方变化的局势,真真切切有了几分诧异,“皇室中人?”

  江湖一向与朝堂井水不犯河水,以免惹上什么麻烦,纠缠不清,更何况是皇室中人。若是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早就退却了,但是宰父映不是常人。

  管他是什么皇室中人,过了今天,那他就得死。计划虽然出现了一点波折,但是没关系,不影响结果。

  再者来说,他还得捞郭无缘。这家伙还可以利用,这么死掉属实有些可惜。

  如此想着,宰父映手中微动。

  刹那之间,只听震耳欲聋的响声冲天而起,周围尘土飞溅,间或夹杂着士兵的叫喊之声。

  郭无缘看着眼前的场景,感叹一声:“啊,是烟花。”

  嘣——的声音在周围乍响。

  四处泥土飞溅,脚下山地不稳。

  咦。

  郭无缘神色奇怪。

  这本是他安排的剧本,可是现在,这剧本怎么好像有点不对?他的确在周遭放置了不少玩偶,但是一来,他并没有下达过爆炸的命令,二来,这些玩偶爆炸的地点不太对劲。这哪里是放烟花,这简直是无差别攻击!遍地开花!连他也被波及到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玩偶除了他之外,还会听从另一个人的指令。想起对方那张秾丽的脸蛋,郭无缘瞬间了然。

  有人来捞他了。

  如此想着,郭无缘放松下来。

  四周轰然一声巨响,地面猛然塌陷下去。郭无缘没有反抗,任由自己掉入塌陷之处。

  沙石翻滚之间,郭无缘察觉到他身周机关运转之声响起,随即周围出现几处暗道。几经辗转之后,郭无缘落入一处甬道之内。

  与郭无缘一起落入甬道的还有两个士兵。郭无缘反应迅速,落地之后的一瞬间,便抽出腰间匕首。手起刀落间,两个沉重的身影倒地不起。

  地面出现几处鲜红血迹。

  郭无缘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士兵,皆被他利落处理。

  没走多久,便见眼前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坑洞。那坑洞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情景。一个人悬挂在坑洞之上,整个身体落入坑洞之内,只余右手在坑洞之外的地面上苦苦支撑。

  那人一身粉色裙裳,清秀的脸上几道灰土脏污的痕迹。似乎快要没力气了,她脸色苍白,额头之上满是汗水。

  正是平欢县主。

  平欢县主正在苦苦支撑,此时看见来人,连忙出声呼救。原本在看清郭无缘的一瞬间,平欢县主心中满是愤恨。若不是此人,她也不会去偷盗虎符,惹祸上身。

  不过那些想法掠过只是一瞬间。如今她的性命都快没了,满脑子只想活下来,哪里还会去计较那些。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平欢县主声音哀求。

  谁都好,救救我。

  郭无缘看得有趣,停下了脚步。

  咦……这位县主就算武功不高,也不至于连个坑洞都爬不上来。

  郭无缘往坑洞之内看去,隐隐看见平欢县主小腿之上,一只森森手骨死死地攥着温热的血肉,似乎要将平欢县主往下拽。

  说起来,这个地方似乎是个墓宫,四处都邪门无比。

  平欢县主既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可以推断,地面之上的塌陷范围很广,而宋孤阳与陆风惑很有可能也在这墓宫之内?

  宰父映究竟要做什么。杀了宋孤阳与陆风惑……吗?

  郭无缘隐隐兴奋起来。

  他抬步从平欢县主身前走去,丝毫没有理会平欢县主的意思。只是在快要离开这里时,郭无缘无意间又看见了县主那张清秀的脸蛋。

  鹅蛋脸,杏眼黑白分明,透着懵懂与无知。然而此时此刻,那圆润的杏眼之内蓄满了泪水,哀求地看着他。

  泪水晶莹剔透。

  一滴一滴落下。

  记忆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形娇小的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裙裳,乌发与银色流苏一同扬起,清风徐徐吹来,带来干净阳光的皂角香味。

  女子微微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然而无论如何,郭无缘都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次回过神来,郭无缘已经手中提起平欢县主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坑洞之中提了上来。

  又是这样。

  郭无缘面容冷厉,散发着说不出的不耐与烦躁。

  上次也是这样。看见平欢县主这张脸蛋,便忍不住出手救下了她。

  这种失控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郭无缘将手中的人扔在地上,浑身散发着想要杀人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平欢县主不敢去追,只是趴在地上后怕地发抖。

  一刻钟后,郭无缘在转角处遇到了一个人。

  青年一身沉沉黑衣,鼻尖一颗小痣。他靠在转角之处的墙壁上,似乎等他很久了。

  宰父映看见来人,站直身体走了过去。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庞然大物。

  那是两座巨大的石像。石像足有五人高,手持沉重的石剑。

  郭无缘看着那两座石像,扬眉,“这是?”

  宰父映笑了一声,“翁仲,送你的。”

  石像走至郭无缘身前,单膝跪地,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忠诚。

  郭无缘可不相信宰父映会做亏本的买卖。不过这两座石像看起来是由机关之术做成,巧夺天工,很合他的心意,于是郭无缘开口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宰父映又笑了,“我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你不要担心我对你不利,我们两个的目标是一致的,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我需要你利用这两座石像,把宋孤阳引到一个地方去。”

  听到是要对付宋孤阳,郭无缘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半个时辰后。

  陆风惑与宋孤阳走在长长的甬道之内。这甬道由青砖铸成,看起来有些年代了。甬道两端点着昏黄的烛灯,勉强照亮整个甬道。

  陆风惑两人身后跟着张一庞与数百个士兵。

  刚刚从甬道出去,陆风惑便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见眼前是个偌大的厅堂。厅堂正中间,两座巨大的石像伫立在那儿,那石块做的瞳仁沉静地盯着它们一行人。

  下一瞬间,石像猛然冲他们飞奔过来。那高大的石像身体沉重,步伐落在地上,带起地面一阵又一阵的震颤。

  张一庞瞳孔一缩,飞速护在宋孤阳等人身前,手中长矛竖立,矛上红缨在烛火下色泽鲜亮,“保护殿下!”

  上百个士兵从宋孤阳两侧有序走出,整齐地护在宋孤阳二人之前。

  石像距离甬道仅有十丈远,张一庞率先上前,手中红缨长矛击在其中一个石像的小腿上。这一击用了内力,石像小腿处出现几道裂纹,然而那石像动作丝毫没有变慢,依旧朝着宋孤阳的方向飞奔而去。

  张一庞再来一击。

  这一次,石像小腿处的裂纹扩大,渐渐有石块碎裂下来。然而还不等张一庞欣喜,便见那石块碎裂处露出黑沉金属制成的小腿。

  张一庞微愕。

  离得这样近,张一庞能感觉到那黑沉金属上散发出来的森冷气息。这种感觉……这是太阴寒铁!!

  竟然是太阴寒铁?

  怎么会是太阴寒铁?!

  这种材料太过特殊,能够抵消江湖中人的大半内力。一般来说,朝廷只有在关押罪大恶极的武林人士的时候,才会动用这种寒铁。

  然而现在,谁这么奢侈?竟然用太阴寒铁铸造了两个机械巨人?

  若是如此,那他们的内力岂不是就毫无用处?

  张一庞捡起地上石块。这石块与寒铁混在一起太久,已经带上了些许寒铁的特性,能够吸收内力。然而石块材料不比寒铁,承受的内力到达了一个极限,便会开裂破碎。

  手中石块使得手中内力消失无几,这也再次让张一庞确信,那巨人体内之物,的的确确就是寒铁无疑。

  此时此刻,上百个士兵已经跟着上前,手中刀剑向着另一个石像攻去。只见那石像脚掌石块开裂,露出里面的沉黑寒铁。

  张一庞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使出毕生武艺,想要销毁两座石像。

  石像丝毫不在意身上的攻击,只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宋孤阳奔去。

  高处台阶之上,郭无缘看着下方事情的发展,眼底闪过几抹兴奋。郭无缘接手这两台石像之后,只是简单地查看了石像内部的机关构成,暗叹几声巧夺天工。

  他并没有敲开石像,也就不知道,那些石块之内,竟然蕴藏着这样的惊喜。

  那可是太阴寒铁!

  极品锻造机关材料!

  就连他,从前也只得到过那么一小箱,每次都要使用都要心痛一回!

  如此说来。

  郭无缘眼底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

  原本他打算依照宰父映所言,将宋孤阳引入那个地方。如今看来,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

  他可以直接在这儿杀了宋孤阳。

  宋孤阳能够登顶武林,也只是靠的一身深不见底的内力,以及那一手精湛的剑术罢了。若是内力无用,那宋孤阳还凭什么让人忌惮?

  一直以来,郭无缘便觉得宰父映对待宋孤阳太谨慎了,这样未免太过束手束脚。那么现在,就让他做给宰父映看看,瞧瞧他一直高看的宋孤阳,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

  眼见石像快要到达宋孤阳身前,郭无缘快速地下了命令:杀了他。

  杀了宋孤阳。

  石像逼近。

  宋孤阳长剑出鞘,剑身散发着雪亮的光芒,看起来锋芒毕露。他徐步上前,墨发素衣在空中微微晃荡。

  陆风惑抬头,对上了不远处石阶之上的郭无缘的视线。

  二者目光相交,郭无缘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

  陆风惑走过去,在他五步之远停下。

  “猜猜谁会赢?”郭无缘笑问。

  “宋孤阳。”陆风惑。

  郭无缘似乎有些诧异,“这么相信他?”

  陆风惑,“当然。”

  郭无缘不再开口。

  二人静静地看着战场。

  片刻之后,陆风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偶师前辈,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前辈可愿为在下解惑?”

  “什么事?”郭无缘。

  “前辈为何如此喜欢制作玩偶?按理来说,有人形傀儡当作武器便够了。就算喜欢制作玩偶类武器,那一种外形便也足够,或者干脆去掉玩偶的外形,只留一个内部运作体,这样效率岂不是更高?”陆风惑发出灵魂一问。

  郭无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哑然片刻,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喜欢,不就做了?

  至于为什么不去掉玩偶的外形,只留一个内部运作体。郭无缘光是想想这个画面,便觉得哪里不对劲。

  玩偶武器便是玩偶武器,哪里能少了玩偶呢?

  至于为什么,郭无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风惑见郭无缘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追问,而是笑吟吟道:“此前我曾经有幸见过前辈制作的玩偶,它们形态各式各样,却个个憨态可掬,可谓可爱极了。”

  听到这话,郭无缘唇角微扬,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可不是。他亲手所作的玩偶,定然是可爱的。

  陆风惑话风一转,疑惑发问:“前段时间在下在边城见到前辈,得知了前辈做的事情,心中不免奇怪。前辈实力高强,为何要与边城新人过不去,将那里的婚嫁之辈尽数屠戮呢?”

  郭无缘眸光微冷。他就算是傻子,此时也知道陆风惑别有用心,不禁冷声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不不,您误会了。在下只是好奇而已。”陆风惑真心实意道。他目光掠过郭无缘双腿,揣测道:“前辈这腿,是在火灾中丧失的吧?”

  空中利光闪过,一把锋锐的匕首抵在陆风惑颈侧。郭无缘冷笑一声,“这位小友,好奇心过于旺盛可不是什么好事,有可能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不过你所问的这些问题,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

  “我的双腿的确实在火灾中丧失的。我本是金陵当地的一个商户之子,然而却因为一场火灾,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爹娘妹妹、家宅财富……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变成了人人鄙夷垂怜的可悲之人。”

  “至于为什么要杀那些新人……”郭无缘回忆了一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哈哈。我家遭遇那场变故之后,与我自小便有婚约的那户人家便提出了退婚。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情相悦,都是假的!假的!!这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啊?!”

  “竟然如此?!”陆风惑露出一个很吃惊的神情。

  郭无缘讽刺一笑,“便是如此。”

  一切的一切,便是如此。

  “所以,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你待如何?”郭无缘冷冷地看着他。

  陆风惑眉头微皱,询问道:“在下还是有些不明白。”

  郭无缘目光越来越冷。他不说话,只是等着陆风惑开口,似乎在看陆风惑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陆风惑便直接开口了,“前辈,您可还记得您的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

  乍然听见这个问题,郭无缘眼中竟然出现了几分茫然。

  他的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姓叶。

  可是全名呢?

  不知道。

  完全没有印象。

  陆风惑见他没有回答,接着开口道:“前辈因为憎恨未婚妻抛弃了您,故而去边境迁怒新人,可见前辈脾气定然不算很好。可是若是如此,您未婚妻一家结局如何,您未婚妻的结局又如何?您将他们全杀了?”

  我……未婚妻的结局如何?

  没有印象。

  完全没有印象。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影。少女一身鹅黄裙裳,乌发与银色流苏随风而动。清浅干净的皂角香气弥漫而来,少女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是谁!

  那是谁?!!

  郭无缘上前一步,想要靠近那黄裙少女。然而少女却如烟如雾,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那究竟是谁啊啊啊!!

  郭无缘倏然跪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忍耐片刻,似是实在忍受不住了,猛然将额头砸在地面之上。撞头之声一下接着一下,力道非常之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如今的痛苦。

  大颗大颗的泪水中眼中坠落,直直地撞在地面之上。

  郭无缘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他似乎,丢失了什么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陆风惑还在继续,那清朗的声音缓缓传来,却犹如引人深坠地狱的恶鬼。郭无缘本能排斥这可怕的声音,却又从内心深处生出无尽的渴望来。

  他想要知道。

  他想要知道真相。

  只听陆风惑缓缓开口,“前辈,您为什么这么喜欢烟花呢?您是有……什么约定吗?”

  什么约定?

  他有约定?

  “还有。听闻前辈曾经救过平欢县主,但是前辈应该不是这么心地良善的人。您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出手救她呢?她有什么特殊的?”陆风惑。

  她有什么特殊的?

  郭无缘眼前倏然浮现出平欢县主的脸蛋来。那是一张清秀的脸蛋,看着并不是特别出彩,一双杏眼却黑白分明,看起来十分好看。

  ——少女一身鹅黄裙裳,裙摆及乌发随风摆动。银色流苏在阳光之下闪着细碎光点,空中是浅淡的皂角香味。少女缓缓回头,露出一张温婉清纯的鹅蛋脸来。

  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少女灵动的杏眼错愕地睁大。那璀璨的、似乎蕴含了无限星光的眼眸微微弯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郭郎。”少女声音欢快,蕴含着无限欣喜。

  终于看见你了。

  郭无缘有些发怔。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片段。

  ——繁华喧闹的街道之上,少女一身鹅黄飞仙裙,手中一串糖葫芦。她乌发随风而起,银色流苏摆动间,侧头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那杏眼黑白分明,眼底是无尽的笑意。

  ——繁花似锦的庭院之内,少女接过手中的橘猫布偶,圆润的杏眼微微瞪大,里面满是不可置信与欢喜之意。少女抬手晃了晃布偶的爪子,鹅黄裙裳在风中带来些微的皂角浅香。

  ——夜幕沉沉的阁楼之上,各色烟花漫天绽放。黄裙少女仰头看着天幕之上的花火,眼里满是惊艳之色。烟花映入她湿漉漉的杏眼之内,一时璀璨惊心。

  鹅黄裙裳的少女转头看过来,杏眼清纯乖巧。

  “郭郎,等我们成婚那日,也放这么多烟火好不好?”

  ——等我们成婚那日,也放这么多烟火好不好?

  “好。”

  我答应你,好。

  郭无缘跪伏在地上,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口中反复不断地喊着一个名字。

  “净兮。”

  净兮。

  净兮。

  叶净兮。

  是他的叶净兮。

  一切缘由都有了解释。

  为何要制作布偶?因为净兮喜欢。

  为何要执着于烟火?因为净兮想要。

  为何想要治好双腿?因为不想让净兮厌弃。

  为何要屠戮边境新人?因为他的净兮,永远地死在了十八岁。

  他不甘,他怨愤。

  一切的一切,他都记起来了。

  然而他怎么能、又怎么敢忘记叶净兮?

  什么叶家退婚,什么未婚妻厌弃抛弃了他。假的、都是假的。

  净兮从未厌弃他,甚至,为他献出了生命。

  他的确是金陵一家商户之子,也的确与叶净兮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过与记忆不同的是,他与叶净兮过了提亲、定亲、抬轿、跨火盆。他们曾经身着喜服,一起向着皇天后土、高堂父母躬身相拜,让周围所有的一切见证他们的婚礼。

  他们是已然是夫妻。

  只是当天晚上,家中小厮洒扫时错把油茶当作清水,洒在宅院各处。当晚烛台翻倒,大火冲天而起。

  犹记得那日新房,鲜艳的红绸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房内各处都是噬人的大火。他护着净兮往房门疾步而去,房梁被火焰烧灼,猛然倒塌下来,压在他的双腿之上。

  他看见烟尘四起的婚房之内,叶净兮泪流满面的温婉脸蛋。

  她在不断摇头,企图将他拉出来。

  新娘精致漂亮的妆容被泪水冲刷,看起来脏兮兮的。

  “郭郎,我带你出去!我一定能带你出去!”叶净兮颤抖地开口。

  郭无缘嘴唇微张,想让她自己先走,然而眼前一片昏黑,无论如何努力都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话,到底没能成功说出口。

  彻底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他隐隐听见叶净兮啜泣着的哽咽声音,“郭郎,你一定要活下去。”

  坚持住,你一定要活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太阳还未升起,周围一片昏黑。沉冷的雨珠从空中砸下,落在人的心底,四处一片焦黑。

  双腿已然失去知觉。郭无缘艰难地匍匐进新房之内,双手用力去挖那堆焦黑的废墟。

  他找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就在门口,被挡在房门之内,离他三步之遥。

  尸身之上还未烧尽的鲜红嫁衣刺目。

  房门被木柱卡住,堵住了出去的通道。郭无缘甚至能想象出来,叶净兮是如何艰难地将他从房梁之内拖出来,又在接近门口之时,看到唯一的出路,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木柱轰然倒下,堵住了房门,也堵住唯一的出路。

  一道房门,便是阴阳两隔。

  而他甚至还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新婚之夜过去,叶净兮……终究也没有看到那场属于她的烟火。

  郭无缘匍匐在已经浑身冰凉的新娘面前,缓缓蜷缩起身体跪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

  他终究失去了她的新娘。

  属于叶净兮的岁月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八岁。

  在这一刻,郭无缘开始憎恨起来。

  他憎恨这天地,要收走他所有的一切。

  既然最后注定一无所有,为何要让他曾经拥有过?他宁愿一出生便是个人厌狗憎的乞丐,四处乞讨为生,也好过曾经看到过希望与美好,认为明天便是永恒的幸福,却突然将一切都收走。

  一夜天堂,一夜地狱,不过如是。

  郭家作为商户,向来与人为善,本本分分做事。爹娘良善,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在城中施下粥铺,以供来往食不果腹之辈能够喝上一口热粥。

  家中祠堂香火不断,爹娘更是诚心供奉诸天神佛,没有什么不周之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上天为何还要这样对他郭家?!

  数十年的供奉换不来神佛眷顾的一眼,良善之家府上火烧一晚,竟无一人出来相助。这是何等的可笑?哈哈,何等的可笑?!!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他何不翻了这天?!

  叶净兮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性命,他郭无缘无权自我终结。

  上天既然抛弃他郭无缘,诸天神佛既然对于郭家曾经所为不屑一顾。

  那他此后便背弃上天,与世人为敌。他要与恶鬼孤魂为伴,以鲜血为饮,血肉为食,做尽世间恶事,尽情报复上天对他的不公。

  直至身死。

  反正,他郭无缘已经一无所有。

  天幕之上的雨珠越来越大,砸得人身上生疼。郭无缘双腿被废,生生地用双手慢慢爬了出去。

  他知道,他不能死。

  叶净兮用命换来的命,他不能死。

  他要去找大夫,找郎中。

  他不能死。

  破败的身体一步一步爬出了郭府。

  后续他是如何找到的郎中,又如何托人处理的后事,郭无缘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等双腿养得差不多了,他便又离开了那里。

  开始在各地乞食。

  他隐隐记得他叫郭无缘,要去寻找一个人。

  那个人叫什么呢?

  对了,似乎是叫叶净兮。

  可是净兮……净兮。

  你在哪里?

  偶然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会无比怨恨。为什么那日死的不是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要是没有那场大火就好了。

  要是……叶净兮不曾嫁与他,那该有多好。

  他宁愿……他与叶净兮从未相见。又或者,叶家亲自上门退了亲。

  那该多好啊。

  记忆被慢慢篡改,渐渐覆盖住所有生命无法承受的伤痛。

  郭家的确有火灾,郭无缘的确在火灾中失去了一切。只不过那个手拿糖葫芦的少女身影在记忆中渐渐褪去,抱着布偶猫巧笑倩兮的黄裙少女渐渐褪去,漫天烟火之中转头看过来的娇小身影逐渐褪去。

  从前所有的欢乐时光,仿佛都随少女一起如云烟般消散而去,再无一丝踪迹。

  郭无缘仍然叫郭无缘,郭家仍然与叶家有过婚约,只不过那一纸婚约,在郭无缘遭遇火灾之后,便被叶家给退了。

  叶家小姐自此与郭家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记忆没有了,感情犹在。郭无缘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叶家小姐有着如此强烈的情感,偏偏却又不敢去碰,也从不去碰,仿佛他潜意识里便知道,得知真相后的他会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

  得不到答案,郭无缘只能自己分析。他或许曾经喜欢过那位小姐,但是因为遭遇了火灾而被退婚感到愤怒。这便是情感的来源。

  长年累月地如此想着,郭无缘便如此自欺欺人地骗过了自己。

  偏偏依然不敢去触碰。

  只能放在心头最柔软的角落,珍之重之,逃之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