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松扫了一遍那几个箱子,将视线收回到明庆身上,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找我的?”

  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不管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这种排面应该是轮不到自己的。不对,除非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书……

  明庆点头道:“对。”

  虽然以前他不怎么喜欢时松,甚至很看不起这种人。但自从时松被打得半死后,直接性情大变,又摇身一变混成柏府的客卿,他也没理由再对时松不客气了。

  他甚至祈祷过眼前这个人不是个记仇的。

  时松和罕琅让身,这些人带着风雪进来了。

  罕琅看着那些箱子,不明所以:“这是搞什么?”

  时松摇摇头,问明庆:“里面装的什么?”

  “被子褥子什么的,还有火炭暖炉,都是大人吩咐的。”

  “!”时松突然间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消化完这句话,“大人有说要从我月钱里扣吗?”

  罕琅见状有些心疼他,真诚说道:“松,要是你钱不够,我可以给你补。”

  明庆被他反应逗笑了,应道:“大人没说这话。”

  旁边的小厮将暖炉拿出来,开始生火堆炭。

  时松缓了缓,差点以为自己要白打一辈子的工了。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还顺手给罕琅和明庆也倒上了。

  明庆怔了片刻,接过来道了谢。

  他见时松还算是好相与的,没计较当初那些事,便也没才来时那般紧张,甚至半开玩笑问道:“你小子现在和大人的关系怎么这么好?”

  时松顿了顿,热茶还未送入口中,反问道:“关系好吗?”

  明庆比刚刚见了罕琅还要惊异:“这还不叫好?大人对你这么上心,你就不觉得大人对你和对其他人不一样吗?”

  时松想到今天早上柏秋行扬言要扣他月钱的嘴脸,疑道:“有吗?我觉得大人对谁都一样啊。”

  甚至有些针对自己。

  明庆也是个自来熟,见气氛松泛起来,毫不客气地坐下,同他理论道:“屁!哪儿一样了?你看别人家招的客卿,都是才高八斗之人,出谋划策不在话下。你倒是特殊得很,名义上是客卿,却也没为大人官途和天下大计谋过什么。”

  他有些愤愤不平,继续道:“倒是大人,还反过来教你习字练武、为你治伤、带你南下……还给你改了个名,你看府内哪个人有这个待遇?莫说府内了,现在整个后齐乃至天下人里,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说完这话看了一眼罕琅,觉得有哪里不对,正准备辩解的时候,便听见罕琅说道:“照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是。我也觉得你们的关系很好,这种关系用后齐的话说,叫知己?”

  好像确实如此……

  原来是知己之情吗?

  时松突然从明庆刚刚那些话里捕捉到什么,狐疑道:“给我改名?”

  “对啊,好久之前的事儿了。那日我在马总管院子里洒扫,刚巧碰见马总管办完事回来,手里拿的什么纸被风吹到了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奴契,上面写的时松。”

  明庆依旧回忆着:“就算府里人多认不全,这么有文化的名字,在府内肯定早就传遍了,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咱们府里有这么号人物。递还给马总管的时候就顺嘴问了一句,结果他跟我说,那是你的奴契,上面的名字还是大人亲点改的。”

  难怪,时松心想,难怪府里的人都没再叫他富贵儿了。

  他心中侧恸。

  原来,从他不知道的好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以自己的名字活着的。

  屋子里燃起碳暖和了不少。

  一行人忙完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对了松,”罕琅停在门口,回望着,“你们的除夕还有多久?”

  时松诚然道:“再有一个半月。”

  罕琅闻言似叹了口气,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时松看着罕琅远去的背影,心里升起说不上的闷然。他回想着刚刚罕琅的那个笑,总觉得是很勉强的。

  午时柏秋行未归,时松在考虑要不要给他带点饭去。但转念一想,御史台不缺差遣的人更不缺饭吃,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午饭后,他抱着早晨柏秋行给他的大氅出门,去裁缝店改改。

  大雪不停,京都依旧繁华。长街人流不断,飘雪落到各色纸伞上,滑落无痕。

  时松将大氅扔给裁缝店后,撑着一把青灰墨伞混在攒动人群里。

  寒潮冻得四肢僵冷,时松往常白净的脸上稀出薄薄的一层红。

  时松又买了两串糖葫芦,刚付完钱,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叫他。

  时松闻声看去,是萧洛钰,旁边还有赵家姐弟以及两位未见过的姑娘。

  虽然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总归是比他有地位的人,于是朝众人揖了一礼。

  时松见赵清依旧憔悴的模样,便劝言道:“忧思伤身,将军还需放宽心。”

  “多谢时公子关心,我有分寸。”

  一旁的赵江池清了清嗓子,隆重介绍道:“这二位是褚尚书家的千金。”

  不用赵江池再多说,时松便也明了,离他近一些的那个是褚温,远一些的那个是褚偲。想来赵江池是想趁着这场初雪和褚温增进感情,顺便带赵清出来散散心。

  褚偲跟着褚温出来他倒是能理解,不过——为什么萧洛钰也跟他们在一起?

  只见萧洛钰懒懒出声道:“你说的事本公主已经办妥了。”

  “啊?”时松还完全没想起她说的什么事,正准备问,便被突然来的疯马打乱了节奏。

  贩摊接连倒地,和在积雪里,旁人惊呼乱窜,街上顿时一片混乱。

  众人反应过来皆后退避闪,只有褚偲丢了魂似的还站在中间。

  眼见马就要冲过来了,时松见状,抽身出去正准备将她拉过来。

  就在那一刹,褚偲被人带了过来,连带自己踏出的那一步也被人堵了回来。

  “……大人。”时松松了口气。

  “嗯。”

  褚偲还未回神,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柏秋行。褚温便替她道了谢,将她拉过去打量着看有无受伤。

  “别乱跑。”柏秋行将人安顿好后,落下这一句话便去追策马之人。

  赵江池见状便也跟着去了。

  时松知道,再不阻止那匹疯马,这条街的人都要遭殃了。

  不过看着那远去的影子,时松这才看清,马背之上是有人的。策马之人他不曾见过,但赵清皱眉说出了答案。

  “范卿辞。”

  范彻景,字卿辞。

  禁军统领范知善的独子,当今太傅范怀戚之孙,也是太后范淑章的亲侄子,之前谷城驻守将的备选人。

  谷城没去成,现在就是个闲散武将。

  这些是时松对这个人的所有了解。

  萧洛钰对着那道身影,翻了个白眼道:“又发疯。”

  时松想了想,依照辈分,范彻景应该是萧洛钰的表兄。

  他强调道:“又?”

  萧洛钰明显不想回他,于是一旁的褚温叹声无奈道:“表兄他……经常这样,舅舅和阿公都拿他没办法。”

  时松这才想起来,褚家姐妹二人也该叫范彻景表兄,同萧洛钰还是表姊妹的关系。

  这一大家子……他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萧洛钰也在这儿了。

  时松将手拢着,看着那边动静渐小,正准备提步过去看看,又想起柏秋行方才那句话,便也没了动作。

  此时褚偲也回过神,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时松,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这桥段,时松熟。

  英雄救美,美人一定会爱上英雄。

  换作以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就将柏秋行一生的英勇事迹都告诉人家。但现在,可能因为天气太冷了,他不是很想开口。

  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简短道:“御史大夫,柏秋行。”

  褚偲点点头“啊”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柏家。”

  她似是有些失落,自语道:“成家了啊。”

  时松被点醒了,在外人眼里,柏秋行和罕琅已经是切切实实的夫妻关系了。

  萧洛钰拉着赵清道:“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别管你弟弟了。我带去你看看北市的花种园。”

  她一发话,把这几人都带走了。

  直到一行人都拐没影了,时松才想起来,刚刚好像有什么话还没问萧洛钰。

  许是受了雪天的影响,时松有些讪讪的。

  他帮着旁边的大娘将摊子扶起,拂掉肩上的落雪,顺手捡起旁边掉落的青灰墨伞撑着。他看了一眼远处围着的人群,柏秋行就在里面。

  时松心想,回府不算乱跑吧?

  他转头就走,这么冷的天,他才懒得等柏秋行。

  拐进另一条街,他才发现手上的红葫芦串有些碍事。

  时松看着它们,早知道就给萧洛钰她们了。

  “我不是让你别乱跑么?半仙?”

  时松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急急忙忙把两串糖葫芦塞进袖子里,侧身看着他,说道:“我哪儿有乱跑,回府也算吗?”

  “算。”柏秋行撑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伞,走上去与他齐身。

  “……”时松无言半晌,“范卿辞处理完了?”

  “嗯,被赵曲安带回范家了。”柏秋行侧眼看着他,“不冷吗?氅衣呢?”

  时松心想,你还好意思提呢?你什么体格我什么体格你心里没点数?

  时松低眸道:“太大了,送去改了。”

  柏秋行若有所思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道:“糖葫芦呢?”

  “……”

  时松想了半天,含糊道:“送人了。”

  话刚说完,他袖子里就滑出一串来。

  柏秋行弯身捡起来,打趣似的道:“送人了?”

  时松依旧嘴硬:“嗯,送了一串给公主。”

  第二次打脸道具又从袖子滑落,时松现在只想把自己埋进雪里。

  柏秋行又捡起来,乜了他一眼:“送了一串给公主?”

  “……刚给罕琅买的。”

  “没我的份?”

  时松收了伞,加快步子上了柏府前的石阶,嘟囔道:“那大人自己留一份吧。”

  还没踏进门便察觉出一丝异样,他倏然顿在门前侧耳听着,与此同时手上一紧,一股力道将他往后扯了去。

  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锐利铁器破风而来,尖器直直嵌入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