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行接过来翻看了一番,锋利箭头上刻着字。时松凑过去也瞧见了,轻声将它念了出来:“十八?”

  “瑞通年间的产物,后齐早已没有流通。”柏秋行转着手里的箭簇,缕缕分析着,“这是军用,也不可能是从百姓手里流出去的。”

  “瑞通十八年?”时松想了想这个耳熟的年间,一个激灵,“褚家起祸!”

  不怪他这么敏感,毕竟他要弄清的真相也和那起祸事脱不了干系。

  “小时也知道?”魏忱有一瞬的诧异,“确实是那一年。”

  他记得,那是他遇到萧予霖的那一年。

  时松琢磨道:“民道走不通,那只可能是从官府手里流出去的。会和褚家有关系吗?”

  魏忱摇摇头:“不知道。”他算了算,“瑞通十八年,孟如朝任兵部尚书不足一年。”

  柏秋行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怕当年褚家只是被人当东位引起先皇的注意力,真正的大事,恐怕还被藏得一丝不漏。”

  时松思索道:“所以背后真正的大事,实则与兵器流通到黎古有关?”

  魏忱:“想来该是。”

  柏秋行:“大差不差。”

  这件事看上去和柏秋行的牵连并没有那么深,但他还是想将此事探个究竟。

  柏家出事是祥丰二年初,虽然这两件祸事的时间跨度有点大,可都跟黎古有着联系。

  而且,先前得知,柏家出事之前,张齐敬和孟庆钟往来频繁。而瑞通年间的兵器出现在黎古,怕与孟庆钟这个兵部尚书脱不了干系。

  只要有那么一丝的牵连,柏秋行就不会轻易放过。

  魏忱道:“我留了人在酉州,有什么异样会第一时间传信的。”

  柏秋行点头道:“京都这边,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时松知道,柏秋行怕要着重去查孟庆钟了。不过他有些忧心,如今这世道,能在朝中立足的人,都是老狐狸,更何况那几个能坐到六部尚书位置的人。

  若真是如此好对付,柏秋行也不至于查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实质性进展。

  “还有就是,”魏忱神色有些犹豫,“酉州那边的百姓比想象中还要不好过。”

  这句话倒是让时松存疑,酉州是同黎古互通的商口。按理来说,边境一带,当属酉州最好过才是,魏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不解问道:“什么意思?不是两界商口吗?不应该比其他地方繁华?”

  柏秋行替魏忱回了他:“正因为是商口,税收徭役更重。”

  “圣上的意思?”在时松的眼里,萧予寄无功无过,但也不是重徭役的人。

  “不然?”柏秋行反问道。

  时松疑惑道:“既然那边百姓过得不好,圣上就没考虑过从根源解决问题?”

  屋内没有人再回他,默然良久柏秋行才开口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加重那一带的徭役税收,于皇家来说有利无害。”

  只是苦了平民百姓。

  针对这个问题,先前有人提过异议,没过几日,那人便暴毙而亡。朝中众人心照不宣,便谁也没再提过。

  饶是时松对这个雎神宗的心狠手辣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就在思索的那一小会儿,旁边两人的话题已经变了。

  “阿清那边我已经去看过了,皮外伤还行,就是心情有些不佳。”魏忱道。

  他作为赵清的堂兄,确实有必要去探望一番。

  时松一听自己的偶像心情不好,十分关切道:“因为谷城吗?”

  魏忱思索道:“有这个原因。”

  时松敏感地捕捉到此话的意思,问道:“那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据我所知,那个姓关的副将,本是无罪。”魏忱似是叹了口气,“但他却一心求死。”

  时松微怔:“为什么?因为……秦玏?”

  柏秋行闻言乜了他一眼,似要开口的模样,最后还是没说话。

  魏忱摇头道:“他们的恩怨是非,我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能明了,圣上的意思是,秦玏将于开春问斩。”

  时松有些惋惜。

  柏秋行打断了他们的话:“年关将近,魏伯父可回来了?”

  “快了,冬月底前便能到。”

  此时已经冬月中旬,魏远要回来了,时松想了想,好像书上没提到魏远的什么事,便也没再与他二人讨论。

  他给暖炉加了点炭,那是最近才开始用的,随后起身整理书籍去了。

  过了半晌,魏忱走后,殿内就只剩时松和柏秋行两个人了。

  柏秋行提笔未动,无意地瞥着时松。

  彼时时松正拿着一本卷册靠着书架坐在地毯上,手指曲在卷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他没有真的在看书,而是漫不经心地盯着某处。

  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知道秦玏的手上到底有没有沾血。秦玏没有说真话,书上也没有告诉他,但他的直觉在很坚定地说:“他没有。”

  虽然接触不深,甚至没有什么接触,但这不妨碍时松突生的难过心绪,因为秦关二人的结局。

  他想,该死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

  本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旌旗翻飞烈马扬,守卫着后齐疆土山河,最后却落得个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冬月中旬,京都下了岁末的第一场雪。

  时松忧郁了几天心情终于有了转变。

  他好久没见过雪了,最近一次见雪还是十多年前在孤儿院的时候。

  时松回想着叹了口气,南方人的悲哀……

  天未亮,院子里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映衬着光亮,有些显目。

  时松站在连廊下,看着飞扬大雪,伸手接住几片。他看着手中的六瓣白花,许是他手的也是冷的,好一会儿才化掉。

  他心想,照这种下法,估计很快就能堆个大雪人了。

  今日休沐,柏秋行不用上早朝,这种日子自己也不用去御史台。

  时松看着他房间还燃着火烛,应该是醒了。

  他心中一动,走出连廊望着纷飞大雪,雪花打在他身上,附着不落。

  时松蹲身,抓起地上薄雪捏着雪团,搓成一个拳头大小。

  他起身看着手里的白团子掂了掂,跑到朝柏秋行门口,扬手就砸去。

  他准备砸完就跑。

  就在那雪团子离门不到半寸的距离,门开了。

  ——啪!

  砸到柏秋行身上了。

  时松:“……”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柏秋行看他错愕的模样,有些好笑。

  他掸了掸胸前碎雪:“谋杀主家?”

  “……”时松撇了撇嘴,“大人你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吧,你看看就那么一团雪能杀了你吗?”

  “那你还真想杀了我?”

  时松嘴上“不敢”,心里一个劲儿点头。

  他蹲下身玩着雪也不打算再和柏秋行交谈,当没看见这个人。

  柏秋行也走出连廊,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每年下雪你都会这样么?”

  “怎样?”时松将刚刚的事抛诸脑后,眼底尽是见雪的笑意,手上动作不停。

  柏秋行想了想,道了两个字:“开心。”

  随后他又补充道:“兴奋。”

  时松好似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是。”

  如果京都每年都会下雪的话,那富贵儿也该是见怪不怪了,只有说“不是”才更有信服力。

  不过柏秋行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只问道:“那今年为什么这么高兴?”

  时松又揉了个雪团子,笑道:“因为今年有大人啊。”

  柏秋行怔了怔,没说话。

  时松依旧低头揉着雪团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答。

  但他知道,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看雪,或许真的不会有同柏秋行一起看雪更开心。

  至少是有人陪着的,他心想。

  一阵寒风吹过,时松蹲着打了个颤,柏秋行借着房间里的微光,瞧见了他通红的手指。

  柏秋行微蹙额道:“别玩了。”

  “再等等,我把这个兔子耳朵捏好了就不玩了。”时松其实很冷,他有些低估下雪天的温度,奈何这寒天抵不住他激动的心情。

  耳尖捏好后,他突然感觉身上一沉,一股热气扑来,暖和了些。

  时松有些懵然,他侧头看着,发现视线被黑绒挡住了,淡淡的沉香气传入鼻尖。余光告诉他,他身上多了一件大氅。

  柏秋行的。

  时松抬头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见柏秋行说:“给你了,从你月钱里边扣,每月扣一点,还清为止。”

  “……”时松突然觉得身上沉重无比,身负千金,“大人,我不要可以吗?”

  时松正想把大氅还给他,还未有动作就被柏秋行按住了:“不可以。”

  他把兔子最后的耳朵捏好了,欲哭无泪道:“大人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或者,大人你想想,这是你穿过的,与我而言也不合身,能不能给我便宜点?少扣点钱?”

  “可以考虑。”柏秋行一手将他提起,看着愈大的雪花,“再不回去,以后请大夫的钱也要从你月钱里扣了。”

  “……”时松急忙把雪兔子塞给他,半拖半抱着大氅一溜烟跑回屋了。

  柏秋行看着手里老鼠不像老鼠,兔子不像兔子的雪团,轻笑一声。

  他看着紧闭的门户,用着足以让整个三更冬听清的声量说道:“兔子抵了,不扣你钱了。”

  “当真?”时松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柏秋行听得出,应该是有欣喜在里头的,他拖着长音回道:“如果你想的话——”

  时松不听完就知道柏秋行想说什么,他对着窗户立刻打断道:“不想!”

  柏秋行低声笑了笑。

  冬日的阳光是没有温度的,斜斜洒洒地落到腊梅叶子上。半上午的时候,瓦檐成了一片白,院子已经有了踏足能被埋没鞋底的积雪。

  柏秋行早晨去了御史台,三更冬里就只剩时松一人。

  罕琅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练字。

  罕琅伸头看着窄案上的纸,着墨不多,她不认识后齐的字,便问道:“松,你这是写的什么?”

  时松现在的字比起才握笔的时候,可以说有质的进步,就连柏秋行那么挑剔的人也都没再说过他字丑这种话。

  唯一让柏秋行看不顺眼的,还是他那握笔姿势。不过,柏秋行自从那次抓包崔言后也没再给他纠正过,毕竟能用丑姿写出一表周正的字,也是难得。

  天愈冷,时松手是僵的,现在写的字倒是比不上平日了。

  时松搁笔朝手哈了口气,看着纸上的几个字回了罕琅:“大人柏子濯。”

  罕琅虽然没听过柏子濯这个名字,但听时松说“大人”二字时便也明白,这个人是柏秋行。

  她有些不解:“这是柏的第二个名字?”

  时松想了想:“差不多吧。后齐男儿弱冠后便会冠字,‘子濯’就是大人的字。”

  罕琅天真道:“那你的第二个名字呢?”

  “我只有一个名字。”

  “为什么?”

  时松正想着怎么给罕琅解释自己没有第二个名字的时候,被敲门声打断了。

  时松还没来得及有动作,便被离得近一些的罕琅抢了先。

  门外的人见来开门的是罕琅,有些惊诧,好半晌才躬身招呼道:“夫人。夫人怎么在这里?”

  “我住的楼阁很无聊,过来找松聊聊天。”

  门外的人便也没再问什么。

  时松听见那招呼和对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一瞬自己都未察觉的失神。

  他疾步走到门口,被风吹得拢了拢衣服,抬眼看去,将门外之象收入眼中。

  门外好几个陌脸小厮抱着箱子,为首的人是明庆。

  时松对这个人有印象,当初才穿书到这里来的时候,柴房外看守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