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云层交叠无光。

  纸笼随风轻曳,拂过檐啄暗墙,穿过各人心中的各样怀虑。

  张齐敬负手立在灯下,目送着方才的传话姑姑,似在思虑着什么。

  “今晚无月啊。”他抬头自语着,最后叫来了吕凌。

  吕凌见他一副忧心模样,便先开了口:“主子如此愁眉不展,可是宫里又派人来了?”

  张齐敬道:“你倒是心细得很。”他提步回到书房,吕凌紧跟其后,“你自幼便在我府中,与束则同规一同长大,我也把你当半个儿子养。这半个儿子,倒是没白养。”

  “属下能遇主子,乃属下毕生之荣,”吕凌顿了片刻,“吕凌一介卑贱之人,又怎可同两位公子相提并论。”

  张齐敬也没否认,只问道:“你可知,太后为何留不得柏秋行?”

  吕凌不语。

  他想过,但也仅限于浅层的表面关系,所以他得不出答案。

  若是让他去打个人杀个人,倒没有什么难处。只是这政谋之事,他最不擅长。

  吕凌:“属下不知。”

  张齐敬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不紧不慢道:“眼里容不得沙子。自己做了亏心事,便留不得目睹过这一切的人。”

  吕凌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柏秋行目睹过太后的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张齐敬摇头莞尔,“斩草除根罢了。”

  张齐敬:“借我之手先除掉柏子濯,你说,下一个被除之人,会不会是我?”

  吕凌张了张嘴,终是没道出什么话来。

  张齐敬叹道:“毕竟,我手里也不干净。若不是当年我太过于贪心,如今我大可一心安于大业之上,今时今日也不必受制于她了。”

  “今日派了人来催,得抓紧些了。”张齐敬话锋一转,突然就扯到别处去了,“马上秋猎了啊。早年我也随先帝去过,策马敞弓,肆意飒爽,好不快活。你还没去过吧?”

  吕凌低头应道:“是。属下未得其幸,不曾见过这大场面。”

  “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心思去了。一代更一代,这是年轻人的场子,今年你便和束则同规去吧。”

  吕凌愕然抬头。

  张齐敬缓缓道:“凭本事你争我抢,争风头挣名声。人多眼多,意外死些人也正常。届时茂鸿也会在,他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

  “今日去打听清楚没,赵清那丫头,何时回谷城?”

  吕凌回道:“圣上亲许,也是秋猎后。”

  张齐敬不知想到了什么,思量了良久才点点头,终是没再开口。

  说是秋猎,实际上却是大型相亲现场。

  哪家尚书的小辈哪家将军的嫡嗣,京都贵人子弟都聚于此。

  姑娘小姐在席座上,悄窥思慕之人,闲话闺中趣闻,

  少爷公子在猎场上,或是展现身手,或是为博红颜一笑。

  还有不少已经弗敢挽弓上马的官员,放不下操劳心,非得来现场看一看瞧一瞧,哪家配得上配不上,哪家门当户对与否,活像菜市场选菜。

  也有和柏秋行魏忱一样,到此只为松泛松泛筋骨的。

  当然,还有纯粹来见世面的,比如——时松。

  京郊外的马渡山猎场,长龙游过蜿蜒道,林间鸟儿被浩荡行队惊扰,兀地起飞。

  今日天气甚好,晨间薄雾全无,太阳高挂,难得有些许的暖意。可这再好的天气也挡不住时松从早上出发开始,就摆着十分难看的脸色,一路上拉着个臭脸。

  毕竟,没有谁会高兴一路都跟在马屁股后面。

  要说这件事,他也怪不了谁。

  非要找个缘由的话,只能怪他自己不会骑马,哪怕柏秋行上赶着给他匹马,他也没本事骑上去。

  “……大人,”时松还是一身黑,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所谓的形象,反正是自己买的衣服,想怎样就怎样地抬手擦了擦额角细汗,“我想去旁边歇会儿。”

  柏秋行坐在马上,跟着前面的浩荡队伍,无语半晌,最终朝他比了五根手指。

  时松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是你歇的第五次了。”

  “……”

  “这长队里,未骑马乘撵也不在少数,你看看有哪一个比你能歇。”

  “……”时松看着柏秋行那一副刻薄嘴脸,长得再好看也挡不住他想揭竿起义的心情。他想打到柏秋行,自己上马做时大人。

  跟着来打杂顺便凑热闹的崔言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时松,在柏秋行身后开口道:“大人,不若这样,让他和我同乘一匹,不仅不用担心他会掉下去,而且也不会耽搁行程了。”

  时松闻言登时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这好啊!走这么久都快累死了,谁不想这时候蹭匹好马呢?

  他仗义的话还没夸出口,便被柏秋行一桶冷水打断了。

  柏秋行道:“两个大男人像什么话?”

  崔言:“……不像话、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吧?

  时松唯一的希望被浇灭,他艰难提步,翻了个白眼不服气似的嘀咕道:“是是是,两个大女人,一大女一大男,才像话……”

  一旁的魏忱也温言劝道:“子濯何必为难小时?他本就体弱不比常人,前不久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痊愈没多久。再加上走了这么长的路,你让他歇一歇又何妨?”

  柏秋行扇了一下缰绳,屈膝夹马腹往前错开一小段,说道:“我可没说不让他歇。”

  时松得了应允,也不再跟着前行,一屁股坐到宽道旁的树下,抱起水壶大喝起来。

  旁边也有不少跟他一样,从队列里停下来歇脚的人。

  后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长队。

  时松正抱着水壶准备再喝一口,刚仰头便瞥见远处彭祥的身侧。

  水未过喉,时松被刚才所见惊得呛咳起来。

  他顾不得周围奇异打量的目光,连滚带爬地蹦了起来,生怕晚半步就被那人看见了去。

  这时候倒是有力气跑了,仿佛方才说着要歇息的人不是他一般,浑然没了被妖怪吸□□气的模样。

  若不是柏秋行眼疾手快地揪着他领子止住了他的步子,时松跑过了都不知道。

  柏秋行见状不明所以问道:“干什么这般慌张,见鬼了?”

  时松被提着走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猛地点头:“嗯!我看见他了……”

  柏秋行猜测道:“韩直?”

  方才彭祥身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韩直。哪怕戴了面具将义肢隐了去,时松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柏秋行也不是凭空猜测的,毕竟那件事已经成为时松不可抚平的心结。

  原本柏秋行是不知道那件事对他影响有如何大的,直到前不久的一次偶然。

  从时松搬进三更冬以来,院子里的杂事基本上是他干的。可那段时间,时松受了重伤,那些琐碎事务便也暂时搁置下了。

  前些日子,马总管来送东西,瞧着书房外檐角的灯笼旧了些,落了不少灰,便准备换一盏新的。

  他又想着时松恢复得差不多,就让他帮忙,在扶梯下面接换接换。

  事前时松倒是答应得好好的,乖乖在檐下掌着扶梯,也没注意到那些灯笼。

  直到马总管将旧灯笼取下来递给他时,他便发作了。

  柏秋行下朝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时松颤着伸手,抬至半空又极为矛盾地迅速缩了回来。他背脊绷得正直,浑身似在发抖,像是突然间陷入了梦魇。

  马总管被他搞得云里雾里,递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接。

  柏秋行也有些疑惑,直到,他看见了笼盏上的弯钩。

  后来才发现,时松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一些,连一枚小小鱼钩都能引起时松的恐惧。

  不过,时松现在倒是没那么怕鱼钩了。他深深地觉得,这事儿得归功于松子……还有吃错药脑抽无情的柏秋行。

  灯笼之事不久后,时松也不知是哪儿惹到了柏秋行,还是柏秋行哪根筋搭错了。

  那日,时松一开门便迎上柏秋行“谁都欠我钱”的臭脸。

  是臭脸先开的口。

  “我府内不养闲人,”他乜了一眼挂在时松肩头的松子,“也不养闲猫。”

  “……?”时松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他祖宗十八代。

  “以后不准拿后厨的东西给它吃。”

  “??”时松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他祖宗三十六代,“……那大人是想饿死它?”

  然后,柏秋行甩了根鱼竿给他:“自己养。”

  时松炸了毛似的接住,“后院池塘里好像没鱼”还没说出口,便不见了柏秋行的身影。

  “?”……有病吧?

  虽然松子有能力觅食,可那样一来不就又成了流浪猫了?

  可是他看见鱼钩就微微发怵,他心想,还是不去了。

  而后,时松扛着鱼竿去了后院。

  他秉持着坚决不让自己儿子挨饿出门乞讨的原则,最后父爱战胜了恐惧。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池子里居然真的有鱼?!

  他记得,当初自己在石桥底下睡的那大半个月里,连鱼影子都没瞧见。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不过有没有鱼都不重要,因为柏秋行在他给松子钓了六七天鱼后,又发话允许在后厨拿东西喂松子了。

  这一举动更加让时松坚定了,柏秋行有病。

  不远处便是猎场,长龙队伍仍在徐徐前行,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

  见时松慢慢恢复了些,柏秋行才松手,幽幽道:“来了正好算账。”

  抵达猎场后,萧予寄下令先整顿片刻。

  敞席上陆陆续续坐上了人,各家的姑娘小姐,个个花颜月貌,端丽冠绝。

  萧洛钰也在。

  红袖站在她身侧,望着下方的某处:“公主,柏公子在那儿。”

  萧洛钰并没有顺着红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而是满不在乎道:“他既不喜我,我又何必去讨嫌?要不是他那张脸生得喜欢,我堂堂怀安,也不愿自屈。一次两次便罢,总不能再有第三次了。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折服,何必呢?”

  她生于皇家,集宠爱于一身。就算有个萧洛宁,也比不过自己。

  因为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也是后齐开国上百年来,最年轻、掌权最大的太后之女。

  从小到大,随心所欲的事儿她也是干了不少。所以在感情方面,哪怕是在这人人皆道无情的帝王家里,她不屑于强求。

  这是她该有的体面。

  她无需依附也无需谄媚,男人而已,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自己。

  时松正给柏秋行牵马,他看了一圈,在人海里找到了彭祥的身影,却不见了韩直,取而代之的是两位矜贵公子哥儿。

  那二人眉眼有五六分的相似,轮廓略微粗矿,看起来一表人才却不易近人的模样。

  时松大概能猜到这两位的身份,张齐敬之子,身形略微高大是张骓期,另一位则是张骓遥。

  不过,时松对这两人没什么兴趣。他只想找到韩直,然后,能躲多远躲多远。

  又看了好几圈,韩直没找见,倒是迎来了跟着魏忱的面生者。

  魏忱看他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便好奇道:“小时,你在看什么?”

  “啊?”时松被叫回神,随口道:“啊,那个,我在找我家大人。”

  魏忱道:“不必找了,子濯不在这儿。那圆蓬后面有个小马场,他到那边去了。”

  “哦。”时松才发现他身侧站了个气宇不凡的人,“这位是?”

  “这是予……离幽王。”魏忱偏向身侧那人,笑意未减,“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是子濯府里的那位神人,时松。”

  对于萧予霖,时松有些惋惜。

  从他看过的那部分便可知,被萧予寄牵制的这些年,萧予霖过得并不好。

  满腔的自由之心,却被困于皇城,困于权谋相争。

  时松猜过,他的结局,大概是终身被困于此,这便是最好的走向了。

  时松规规矩矩地朝萧予霖行了一礼,抬头再次见他的那一瞬间,脑海却陡然闪过些画面来。

  那是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火烛微光倒映在暗墙上,映出角落微弱不可见的身影。

  他看不清那张脸,也看不出生死,只知道那个人奄奄一息,满身的血污。四肢都被繁重锁链牢牢锁住,像是什么重大刑犯。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个从未见过的奇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