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魏忱所说,他来看看就走了。时松还没来得及去端盏茶来招待,人就一溜烟没影儿了。

  想起方才魏忱说柏秋行可以教自己一些其他的东西了,时松便欣然道:“大人您看,小的什么时候能学点其他的招式啊?”

  柏秋行乜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他,应道:“再过两天。”

  “这是什么?”时松接过来掂了掂,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道里面这东西是作何用的。

  “自己看。”

  时松顶着个问号将包裹一层一层打开,随之呈现的是一双白色短靴,靴筒还有祥云纹,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样子。

  他有些愕然,不知所措地抬头,柏秋行只留给他一个提步进书房的背影:“免得外人闲言碎语,说我柏府亏待下人。”

  “多谢大人!”时松脸上绽出一个笑来,捧着短靴看了半天,又和自己穿的这双破布鞋比划过去比划过来,尺码居然是合适的。

  随即时松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最后嘀咕道:“我这一身不是屎盆子镶金边嘛,这白色也不禁脏啊……”

  正当他准备回去练字时,书房里传出声音来。

  “那一身别穿了。过几天随我出门,见了人要落笑了。”

  时松挠挠头,想破脑袋也没想出自己还有什么体面的衣服,最后还是问道:“那我穿什么啊?”

  没有回应。

  时松无奈,总感觉柏秋行莫名其妙的。明明自己一个下人,也没其他金贵衣裳,还不让穿这一身,那怎么去?赤着去?

  最后当然没让他赤着去。

  车轱辘轧过板街,转进一条支街停了下来。满巷的马车排成了长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与这仲夏烈阳般热火朝天。

  时松一身淡蓝云锦长袍,青丝高挽,碎发额前,看起来当真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了。

  穿得人模人样的时松离了短布衫还有些不习惯,端坐着也不敢乱动,生怕脏了坏了这一身,毕竟是他大人亲自挑选的。

  他不明白,赵书毅五十大寿宴请朝臣,人家带的不是家眷就是客卿,再不济也是护卫管家,为何柏秋行要让自己一个下人跟着来。

  他开窗看了看外面的盛况,大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聚集于此。他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席也不是小的吃得起的啊……”

  若是柏秋行把他带去酒楼大吃一顿,他可能最多觉得有些别扭。若是把他带到这排面来,哪怕是上桌伺候,都是心不安理不得的。

  车门被打开,柏秋行觑了他一眼便躬身走出,嘴上说道:“从今往后,在外,你便是我府中门卿。”

  “……门卿?”

  门卿顿时心喜道,看来上次跟着去宋府,还是起了点作用,无情兽还是挺看好自己的啊!

  时松下了车跟在柏秋行左右,被招呼着进了大门,时不时抬眸看看这一番大场面。第一次穿得这么周正,倒让他格外难受,总感觉别人都盯着自己。

  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在内呢?”

  柏秋行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大人不是说,在外算门卿,那在内呢?在内算什么?”

  柏秋行一本正经道:“我不介意,让你从三更冬搬去马厩。”

  “……”时松小声道:“算了算了。”

  柏秋行跟着引路的下人拐进了招客堂,一路上都是朝□□事大臣,起手弯身,不知行了多少礼。

  时松也没好到哪儿去,出来混也不能丢了他家大人的面子,也只得跟着柏秋行照做。

  他心里吐槽,以前上班见了同事也就招个手而已,现在自己又没个一官半职,和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要和柏秋行一样拘礼回礼,腰杆都要躬断了。

  柏秋行低案旁落座,时松也隔着一臂的距离坐在他身侧,正臆想着眼前美味佳肴时,被柏秋行搅了兴致。

  “前两日教你的那几招,要是再学不会,我就真的要让人在马厩给你收拾个位置出来了。”

  “……”时松轻咳两声,信心满满,“大人放心,那几招我已经铭记于心。若是大人不信,回府后一试便知。”

  他是真不怕,因为那几招他确实练得差不多了。他还巴不得柏秋行试探一番,说不定见了身轻如燕招快如风的自己,还会夸赞几句。

  虽然柏秋行从没有夸过别人,更没有夸过时松。

  时松扫了一眼堂内群臣,将视线定格在对面低座之上的人,是魏忱。

  魏忱见了他,对他颔首一笑,时松也点头回应。随即将视线落到主位之上的人,那便是今日的寿星,也是当今的吏部尚书,赵书毅。

  赵书毅斟了杯酒,举杯与下座众人对酌,豪言道:“今日乃我赵某知命之岁,诸位赏脸至此,实乃赵某荣幸,特在此携犬子敬各位一杯。”

  座上众人皆起身,时松见状也急急忙忙端着杯子有样学样地举起来。

  他瞧了瞧赵书毅旁侧之人,年岁与他相仿,五官凌厉,看上去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他虽不曾见过此人,但书中内容他还是记得清楚。

  赵书毅之子,大理寺丞赵江池。之前在大理寺,柏秋行与他碰过面。

  这是时松来此地第一次喝酒,确实比自己喝过的都要香醇浓厚。他心想,不愧是多才多艺的古人,高科技也替代不了这些手作品啊。

  “哈哈哈,长明说笑了。”时松顺着声音看去,说话之人是张齐敬。

  张齐敬脸上挂笑:“能在长明这里沾光,才是我等之幸。”

  话落还有不少人附和着。

  赵书毅作摆手姿,语中带笑道:“世晓可打趣我了。对了,怎的不见如朝?”

  座中西角,一人起身回道:“家父前日家中思过,愁思伤身,病未愈,来此怕冲了赵大人的寿喜气。”

  赵书毅关怀备至道:“病了?要紧否?那可得好好养病啊!”

  张齐敬也道:“是该让你父亲好生将息着。”

  孟凡尧谦声回道:“小病,已无大碍。多谢各位大人挂怀,尘枫回到家中,定转告于家父。”

  时松看得伏案连连哈欠,这种虚与委蛇的场面,他还只在电视上看过。

  也不知孟庆钟是真病还是假病,时松猜,应当是后者。

  藏粮风波才过去不久,想是孟庆钟现在也疲于应付这场面了。不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毕竟,这水啊,可深得很。

  时松还没趴热乎,便感觉到有冷光一直打在自己身上。他侧目看了看,不是错觉,柏秋行真的在看他,鹰一般的招子仿佛要把时松的肉剜下来。

  “……”时松又端坐正身,他怕慢半步回去就得睡马厩了。

  “大人,”时松朝柏秋行靠了靠,低头小声道:“等会儿张齐敬要是来给您倒酒,您别喝,有毒的!”

  柏秋行侧目问道:“这你也知道?”

  时松拍拍胸脯自豪道:“当然,我可是半仙!”

  半仙话刚落,张齐敬就走了过来,与柏秋行过了一遍官场礼,而后将时松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位公子,倒是面生得很。”

  纵然时松不喜欢张齐敬,但为了不给他大人丢脸,还是起身行了礼。

  柏秋行应道:“此人乃我府内客卿。”

  张齐敬惊异道:“这倒是稀奇。自柏大人从官以来,张某数载也不曾听说过柏大人有过客卿门生。”

  “张大人说笑了。谁人不想有个才高客卿分忧出计?”柏秋行将目光落到对面的彭祥身上,“一如张大人和彭大人。柏某收个门卿岂不正常?”

  张齐敬收了笑意,言道:“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张大人觉得是何便是何。”

  张齐敬摇头轻笑一声,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便离了此席和别人“嘘寒问暖”了。

  柏秋行看着他背影,倾头问道:“你不是说,他要给我倒毒酒么?半仙?”

  “……”半仙没话了,这剧情走向不对啊。

  柏秋行来此,不单是祝寿的,更是为了找个和彭祥谈话的机会。而在两人碰面之前,张齐敬给他倒毒酒使了绊子,致使两人错过。这怎么不一样了?

  时松:“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次不算。”

  柏秋行思量着轻点头,盯着隔道的彭祥又道:“那你给我算算,我能不能从他身上套出有用的话来。”

  “……”时松心里吐槽,我怎么知道?那书上说的你俩根本就没谈上话……

  还不等时松给他回话,他就端杯朝彭祥食案走去。

  “彭大人。”

  彭祥看清了来人,稀奇招呼道:“柏大人。”

  “近日柏某阅览书卷,有一事不解。柏某记得彭大人担这礼部尚书是祥丰二年,可书卷上记载的是元年,也不知是卷册记错了还是柏某记错了。想来此时还是彭大人最为清楚,柏某特此前来找彭大人解惑。”

  怎么可能记错?柏衡被处决后,彭祥不出半月便坐上了这尚书之位。柏秋行身为柏衡之子,若说连自己生父逝于何年都不记得,彭祥是万不可能信的。

  他也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事,所以对于柏家,他算计之心里还带有一丝不想面对。

  不过现实总要逼他替他做出抉择来,既然是当初的利益获得者,他就已经在火场里面了,现在不可能只做到袖手旁观。

  该算计的,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他皮笑肉不笑道:“柏大人未错,彭某确是祥丰二年年初上任的。也不知道柏大人看的什么书卷,若是在官箴书上瞧见的,还得麻烦柏大人呈报更正了。”

  “柏某,是在这上面发现的。”柏秋行对他扯出一个十分敷衍的笑,拿出在彭祥旧宅里发现的那封信,只露出一个信角给他看。

  彭祥见状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不见其他动静。

  柏秋行收回信角道:“彭大人是聪明人。”

  话落,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上。周围众人皆笑言推盏,并未发现这边的异常。

  时松知道他手里有那封残信的存在,但想不通他为何要将此事说出来,于是问道:“大人为何要把给那信他看?”

  柏秋行理了理宽大袖摆,漫不经心应道:“心乱才有破绽。”

  “……哦。”时松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屋内嘈杂不堪,谈话声音此起彼伏。就在这嘈杂声中,突闻一道爽朗女声。

  “父亲!”一人风风火火闯入堂内,披银盔,鲜红披风横破而来,倒是有驰骋沙场的大将风范。

  来者单膝跪地,对着高堂之上的赵书毅道:“女儿回来晚了。祝愿父亲安康长寿,春秋不老!”

  赵书毅见了来人喜上眉梢,急忙下座将她扶起,言语激动道:“哎哟我的清儿,怎的今日回来了?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下……”

  “今日父亲诞辰寿礼,圣上特许我回京,今日陪着父亲一道过这大寿。”

  众人见状将父女二人围了起来,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聊表关怀。

  时松认出了此人来,赵书毅之女,即边境南疆临界,谷城驻守大将,赵清。

  可是——

  可是赵清回京不应该是秋后吗?时松都有些怀疑自己了,记错了吗?怎么现在的局势跟书上的内容有了这么多出入?

  柏秋行见他一副沉思的模样,便问道:“在想何事?”

  “啊?”时松回过神来随口扯道:“我在想,这女将军挺飒的,巾帼不让须眉。”

  柏秋行偏头看他,无语半晌才开口:“你可知,她是何等身份?”

  “知道啊,谷城驻守大将嘛。”

  柏秋行敛目道:“知道你还敢有非分之想?”

  “?”时松百口莫辩,“冤枉啊大人,我可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赞叹一下而已……”

  时松确实真心钦佩赵清,此人乃天生的将才。

  说起来,此人也是传奇般的人物了。

  赵清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自幼跟随舅舅魏远习武,十二岁便能打过大半将领。因此圣上特许她参加科考。

  当年刚及笄便在比试里一举夺魁,武试第一当仁不让,至今亦是朝中唯一的女将。

  带兵打仗,她不在话下。不过近几年还算得上太平,领兵杀敌倒是不用了,于是她自请戍守边疆,保卫后齐土地边境。

  萧予寄允了她的请求,便将她派去与南疆相邻的谷城驻守,至今都还守在那处,谷城也算得上她的第二个家了。

  时松看着中间被人围住的赵清,心里尽是欣赏。还没欣赏完,便听见赵清道了一句:“怎么不见堂兄?”

  被这么一点,时松扫尽四周,这才反应过来,好像自从开席后,就不见魏忱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