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张府书房内还燃着烛火。

  吕凌立在桌案旁,看着太师椅上的人,格外不解地问道:“属下不明白,这案子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主子头上,您又何必对宋辛下手?”

  “万一他把孟如朝吐出来,我倒是无所谓,孟如朝这罪可就定死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张齐敬端盏摇头,笑了起来,“死了多可惜,他对我们还是有大用处的。不过现在也不打紧,他还不算傻,知道把宋辛那外室扣住。现在顶多脱层皮,死不了。”

  他吹了吹茶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派去的人呢?”

  吕凌犹豫道:“死了。”

  张齐敬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似以难以置信般问道:“都死了?”

  “……嗯。”

  张齐敬重重摔杯,语气却与平时无异:“你自己看看这是派去的第几批人了?他柏子濯死不了,我拿什么交差?”

  吕凌垂头不语。

  “出去。”张齐敬闭眼,将吕凌撵了出去,靠在椅子上顺了两口气。

  过了良久,他才自语道:“我到要看看,到底是你命更硬,还是我人更多。”

  他叹声道:“我本也不想动你,只能怪你投错胎。”

  火焰飘动,牢狱黑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舞动。

  宋辛缓缓抬头,黝黑的眼珠在柏秋行身上来回滚动,他沙哑道:“是我做的,我认下了。”

  “宋大人此时倒是讲义气了。”柏秋行道:“郊外那处宅子,宋大人还是解释一下为好。”

  宋辛笑出声,但受了刑,笑起来扯得肺腑生疼,他咳嗽半晌道:“孟尚书只是将宅子租给了我,并不知晓我将私吞的粮运到了那里。”

  柏秋行正欲再开口,却被时松抢了先。

  “宋允说的不错,你确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外室,那外室也确实在孟家,不过,并非是城郊外的那处宅子里。”时松抱臂故作思考之状,“你现在膝下无子女,若是此遭捱不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你老宋家的独苗苗了。”

  被戳中了痛点,宋辛猛然抬头看向柏秋行身边着粗布麻衣的时松,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指着他颤声道:“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柏秋行也皱眉侧目,虽然他知道时松会些江湖把戏,但没想到这么细节的东西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时松叹了口气,突然对柏秋行道:“大人咱们走吧,不会有下文了,这案子到这儿也就算是完了。”

  还不等柏秋行有回应,他蹲身对着宋辛道:“要是我救出你的人,没了威胁,你也就能把姓孟的供出来了。”

  时松起身摆摆手,一副惋惜的模样,“可惜了,我不知道你那外室被关在哪儿了。”

  宋辛浑身发抖,死死抓着铺地的干草不放,像是要把它们捏烂,跟自己一样,烂在这里,碎在这里。

  事实也如时松所说,不会再有下文了。

  孟庆钟被请来台狱后,咬死了不承认藏粮那回事儿,跟宋允所交代的完全符合,只说借了宅子给宋辛的外室住。

  没有人证亦无物证可以得出孟庆钟与宋辛勾结。这起案子,倒像是真的只有宋辛这一个主谋。

  柏秋行无法,只得放人。叫来了才运回失粮的褚卫全,一起将所查结果连夜呈了上去,又重新安排了人将这批粮食往明乐送去,此事才算了结。

  宋辛必死无疑,其家眷落得个流放充奴。而孟庆钟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帮凶,但无实质参与行为,便罚了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七日。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回到府中已过子时。

  马车缓缓停下,柏秋行开窗,看见了接车的马叔,又扫了一眼柏府檐角上坠着的两盏纸笼微光,随即收回视线落到对座上正靠着车壁呼呼大睡的时松。

  也不知时松是太困了还是太累了,从台狱出来后,他就跟个小猫似的垂目窝着不说话了,恐怕连自己进了趟宫都不知道。

  柏秋行叫道:“醒了,到了。”

  时松没有反应。

  “时松,到了。”

  时松应该是听见了这一声叫唤,眉间轻蹙了一下,但还是没睁眼。

  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但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四肢都没有力气,连带着眼皮也使不上力。

  这种感觉,就像是鬼压床。

  柏秋行见他还是没反应,又皱眉叫了一声:“时松?”

  毫无动静。

  柏秋行凑近几分,借着马车里的灯盏看清了时松神情痛苦的面容,伸指探了探时松的额头,烫得跟个火炉似的。

  发烧了。

  “马叔,”柏秋行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他先下了马车,侧目朝里,“叫两个人来,把他抬进去,再去给他找个大夫。”

  马叔探头看了看里面的人,认出了是三更冬打杂的下人,便应道:“是。”

  柏秋行提步,语气淡然道:“完了来书房找我,”他停顿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把他奴契带过来。”

  烧成火炉的时松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刚刚柏秋行叫了他两声就没动静了,他仿佛又陷入了什么梦境,总觉得周围都不真实。

  随后整个人颠颠簸簸的,感觉飘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周围乱糟糟闹哄哄的也不知道在干嘛,只能感受到松子在舔自己的脸,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富贵儿?”柏秋行看着那一页薄纸,上面写着富贵儿的详细情况,下面还附有自己府邸的红印。

  他抬眸看着桌案前的马叔,狐疑道:“他叫富贵儿?”

  “嗯。跟着第二批进的府,进府时十三岁,如今也有八年了。”马叔也奇怪,为何柏秋行会有这么大反应。按理说这个人在三更冬干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总不能柏秋行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柏秋行略思索片刻,将契纸压在桌案上轻推给马叔,沉声道:“名字改了。”

  马叔问道:“改成什么?”

  “时松。”

  柏秋行继续道:“时间的时,松柏的松。”

  时松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

  斜阳光影溜过小窗格,洒在了薄被衾上,那被子之下的人有了动静。

  时松缓缓睁眼,总觉得头疼,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扑面的药味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缠住了,继而抬手摸了摸,果然有布条子,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了。

  他扭头看了看狭小的屋子,没有人。

  时松坐起身揉着头,不禁心里吐槽,这身子骨也太弱了吧,免疫力比自己原来的身体不知道低了多少。

  以前在家里习得的臭毛病,时松一到夏天就光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到这边这么久了也丝毫没有要改的意思。他想着,反正这屋子也还算干净。

  松子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时松穿着个里衣赤脚下地,顺手捞起不远处小桌几上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看不认得的好几个药包。

  看来,自己成药罐子了。

  他摸了摸自己响了好几次的肚子,已经到晚饭点了,时松准备穿上衣服鞋子,去后厨灶房看看。

  刚把短布衫披上,就听见了敲门声。

  “诶,来了!”他嘴上应道,边穿袖边跑去开了门。

  他看清了来人,还是那一副臭脸的柏秋行。

  时松忙拘礼道:“大人。”

  柏秋行看着眼前光着脚,胸口裸露着大片雪白以及细碎鞭痕的时松,扯了扯嘴角,最后颇为无语地偏过头,正色道:“正衣冠,我府内不留登徒子。”

  “?”时松不明所以,心想,这不是为了给你开门吗?怎么就成登徒子了?想让你少等一会儿,倒还成了我的过错了?

  不过他可不敢跟他家大人顶嘴,想起昨天在宋府的时候,明明上一刻还救自己来着,下一刻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奸细。

  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时松连门都没关,他也不敢关门把柏秋行拒之门外。胡乱穿了一通,趿着布鞋返到柏秋行跟前,问道:“大人怎么想起来找小的了?”

  他已经脑补出柏秋行因为自己的伤情和身体状况,对自己嘘寒问暖送各种奇珍异宝山珍海味,他已经快被自己脑补画面感动得哭了。

  “本来是没想起的。”柏秋行提起手中黑不溜秋的东西塞给时松,“看好你的猫,下次再乱抓我东西,得叫你赔了。”

  “喵——”

  “……”时松和柏秋行提着的松子大眼瞪小眼,他接过来狠狠揉了把松子圆不溜秋的脑袋,嘴上还应道:“是。”

  “恢复得怎么样了?”

  时松闻言,登时又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好歹两人也有过两次出生入死了,柏秋行果然还是关心自己的,这个人还是有心的!

  他拍拍胸脯豪言道:“小的身体好着呢!早就好了,多谢大人关——”

  “行。”柏秋行出言打断,片刻后又道:“自明日起,卯时候于院内,迟一刻便是一戒尺。”

  “……?”时松云里雾里的,不解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柏秋行道:“你不是说想习武么?”

  他要是愿意教时松武功,时松当然是无比高兴的。不过,要时松这么早起来,实在为难。

  毕竟他当年给别人打工的时候,也没起这么早过。

  他心情复杂道:“非得这么早吗?大人能不能改晚……”

  柏秋行漠然盯着他,反问道:“你说呢?”

  时松有些懊恼:“大人我不学了行不行?”不等柏秋行答他,他自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反口道:“不行不行。一定,我明早一定卯时起!”

  他知道,在这朝不保夕的地方,技多不压身,多身本领也算是多条命了。

  天光未亮,蝉虫偶鸣泛着燥意。

  三更冬的院坝上,栽头栽脑眼皮都睁不开的人,正是时松。

  他已经连续半个月练武,哦不,连续半个月练习扎马步了。

  至于为什么扎马步,柏秋行美名其曰“练武先练好下盘,下盘基础不牢实,手上的招式如何使得出?”云云。

  这么一说,时松明白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意译一下就是马步筑基决定武力上值嘛。

  于是他第一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本来只用蹲两个时辰,他硬生生蹲了一天。柏秋行见此状,没说什么便自己回了房,也没管扎了一天的时松。

  不过,这份鸡血没管多久,尤其是在他蹲了半个月的今天。

  每日卯时,柏秋行出门上朝前就得见着时松的身影,到了辰时下朝回来时,时松才能起身。

  直到这时,时松才明白了那日马车里柏秋行说的那句“你别后悔就行”是何意。

  因为他每日两个时辰扎完了还不算完,还得再去练一个时辰的字,练完的纸张还得呈给柏秋行检查。若是一个笔顺走势不对,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育。

  本来当初练字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逼着他学倒像是回到了义务教育那会儿,那股叛逆劲上来了又使不了,说不出的窝火。

  而且,让他更心烦的是,就这么半个月过去了,柏秋行什么都没教他,只让他天天扎马步,他无可奈何也只能一直扎着。

  他不是没尝试过偷懒,不过——

  “我上朝的这两个时辰内,会有人不定时来三更冬送东西。若是有人跟我说见你懈怠,见一次便是两戒尺,两次便是四戒尺。你最好估量一下,自己能承受多少下。”

  时松:“……”

  时松打了个噤,摆了摆头,挥散了柏秋行那副不近人情的脸,从可怕的告诫里醒过神来。

  刚回过神,就感觉到脚底下突然有一股力道袭来。

  “?”时松不为所动,看了看正在绊自己的另一只脚,顺着上去,瞧着了一副熟悉的面容,是魏忱。

  时松急忙收姿拘礼:“魏公子。”

  魏忱颔首,随即对着身后的柏秋行笑言道:“我看他还挺稳的,子濯可以开始教他些别的东西了。”

  时松顺着魏忱的目光看去,正巧对上了面无表情的柏秋行,招呼道:“大人。”

  柏秋行没理他,应了魏忱的话:“谁说我在教他了?”

  “?”时松无奈,心想,我就这么拿不出手吗?不过,他也不敢顶嘴。

  “魏公子稍等,我去沏茶。”

  魏忱摇头道:“不了,我来看看就走。”

  时松有些不解,一般来说,魏忱每次来柏府内,都是有事相商,怎么还有“看看就走”这么回事?于是他斗胆问道:“魏公子来看什么?”

  “看你啊。”魏忱扬唇,眉眼带笑,“子濯跟我说,他府内出了个奇人,我便想着来瞧一瞧这奇人。”

  柏秋行插话道:“我分明说的是我府内有个半吊子。”

  魏忱勾唇摇头,似是知道柏秋行的性子而无奈,继续道:“有些面熟,应当是见过两面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时松。时间的时,松木的松。”

  “时记年年,松挺岁岁。倒是个好名字。”

  好吗?时松闪过一瞬的质疑,因为他脑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句话来,与魏忱所说截然相反的一句话。

  时逝难记,松摧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