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任备好衣服离开。
沐浴更衣后,颜煜对着铜镜照了半天,与画上一般无二,估计裴谞是让人照着画做了好多相同的衣服和步遥。
觉得好笑之余,心中还有另一件令他忧虑的事。
徐怀澈会不会很着急?
他今日必须得见徐怀澈一面。
手扶上殿门的那一刻,心中又生出些许犹豫,指尖回握慢慢攥紧,他用力推开了殿门。
有什么呢,不就是穿女装吗?难不成到今日他还怕被嘲笑?
走出寝宫,一路上果然吸引到不少人的视线,颜煜加快脚步逃离宫人最多的地方。
“那是哪家的小姐呀?生得也太好看了吧,像玉雕出来得一样。”
“是啊是啊,但没听说哪位大人带家眷入宫了呀。”
“她刚刚是从寝宫的方向来的吧?”
“难不成...是陛下新纳的妃子?”
“果然还是要这样的美人才能讨得陛下喜欢呢。”
“嘘,你们怎么敢议论陛下的事?快别说了。”
越走越快的颜煜没有听到宫女交谈的声音,心里觉得定是被人当作了穿女装的变态。
他扶着路边的树停下脚步,捂住胸口不断深呼吸缓气。
不知道徐怀澈在哪里当值,活像只无头苍蝇。
突然一个思路闪进脑中,他不如碰碰运气,赌一赌徐怀澈在等他。
有了目的地,颜煜歇一会儿又迈开步子。
一路走到之前相遇的湖边,穿过假山,徐怀澈竟真的在那里。
那人穿着内卫的官服腰间别着佩刀,正沿着湖边走来走去,时不时踢一颗石子落水。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徐怀澈回头看过去,双目登时怔住。
良久,徐怀澈收回目光拱拱手抬腿就要走。
“徐怀澈,你去哪?”
徐怀澈定住,见鬼了一般转回来看向颜煜:“你...小颜大人??”
“额是,是啊。”颜煜都忘了自己穿着女装的事,表情略显尴尬。
徐怀澈眼睛更愣了,眼皮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看着颜煜,看得颜煜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我不是变态..”
徐怀澈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问道:“小颜大人,你见没见过白色的秋海棠?”
颜煜摇摇头,怎么扯到花上了?
“我见过,白色的,浅粉色的,我觉得你像。”
“像什么?”
“没什么。”徐怀澈猛然别开视线,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简直想跳进湖里游走。
“你怎么这幅打扮?陛下让的?”
颜煜想想点点头,怎么说都是裴谞先把他打扮成这样的。
“我不是变态。”怕刚才对方没听到,颜煜又重新说了一遍。
“我当然知道,跟我走。”
徐怀澈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假山的洞里面:“这地方虽四下无人,但还是更谨慎些好。”
“对了,我想告诉你,你的药没有问题,是陛下没有命人将我尸体运出去。”颜煜隐藏下了裴谞把他当作木偶装扮观赏的事。
“我知道。”
“所以你是在这等我吗?”
“当然了。”徐怀澈叹了口气,“陛下的寝宫我无法靠近,你又不知道我在何处当值,只能在这里等你,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是要急死了。”
颜煜垂着头道:“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
“是我答应带你出去却没办到,你抱什么歉?”
徐怀澈拉着他又往假山洞穴的深处走了几步:“小颜大人,我问你,你能这么来去自如,是不是没有人看管你?”
颜煜点点头,确实从来没有人看管他。
“那就好办了。”徐怀澈喜上眉梢,“明日陛下要出宫去大梵寺短住,陛下不在,你趁夜溜到这里,我直接带你出宫,先离开,之后再从长计议。”
“你怎么知道陛下要去大梵寺短住?”
徐怀澈得意地扬扬头:“人缘好,消息广呗。”
“你不是说自己没什么朋友吗?”
“是呀。”徐怀澈笑着搂住颜煜的脖子,“狐朋狗友从不入目,唯对小颜大人最上心呐。”
说完他愣了下将胳膊收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对着穿女装的颜煜勾肩搭背,心里特别古怪。
颜煜沉默一会,低落道:“我不打算跑了,你别再冒险想办法了。”
“你说什么?为什么?”徐怀澈笑意消失,“你不是很讨厌,做...做那种事的吗?”
颜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悲凉,硬挤出开朗的笑容道:“你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这不算什么。”
“我那是....我那是胡说八道哄人的!”徐怀澈握住他的双肩承诺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绝不食言,一定带你离开,信我。”
颜煜摇摇头轻叹口气,唇边笑意淡然:“我真的不走了,我要留在这,留在裴谞身边。”
“我想...”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向眼前这个人隐瞒,“我想把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还回去。”
徐怀澈目光一滞,慢慢松开手:“你想弑君?”
“怎么会?”颜煜声音透着悲哀,“时局刚刚稳定,我恨他,但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的性命,他最好长命百岁,才对得起黎民百姓。”
他只是想用他的方式,让裴谞往后经年不好过罢了。
“小颜大人是我认识的最通透之人。”
颜煜笑了下:“若真活得通透,我就跟你走了。”
“嗯...也是。”徐怀澈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小颜大人,你知道我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把你当作朋友。”
“我不会再问你想做什么,也信你绝对不会谋害陛下,希望你可以对得起我的信任。”
“若是我刚刚说想弑君,你会不会马上杀了我?”
“我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你。”徐怀澈的回答严肃且坚定。
“那幸好我没有。”颜煜学着徐怀澈拍了下对方的胳膊,“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
他没想到徐怀澈对裴谞如此忠心。
可为什么在秋狝结束的宫宴上,裴谞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徐家有勇无忠呢?
不信徐家的忠心,却让徐骥领兵出征,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你觉得裴谞是个什么样的人?”颜煜已经懒得再称陛下。
徐怀澈想想道:“这话小颜大人之前问过,我也答过了。”
“可那时你没把我当作朋友。”
徐怀澈愣了下,良久他先是轻笑而后眉眼染上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伤情。
“回答还是一样,陛下是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这话颜煜并不否定,放眼天下,没有人比裴谞更适合坐那个位置。
他看着徐怀澈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一腔忠心有什么用?他不还是在大殿上讥讽你吗?”
“那是该受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煜一脸古怪,“怎么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确实不是我会说的话,我老实又忠心,是因为我刺过杀陛下,陛下没砍我脑袋。”
“什么?”颜煜震惊地瞪大眼睛。
徐怀澈手指挑了下鬓边的刘海,洋洋得意道:“怎么样?厉不厉害?”
“这...”颜煜受不了他这幅表情,没忍住用手背敲了下他的胸口,“这有什么很值得夸耀的吗?”
“怎么不值得夸耀?我可是唯一一个敢刺杀陛下的,而且差点儿都成功啦。”
颜煜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心里说了一百遍幼稚。
“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他?”
徐怀澈笑笑贴着石壁坐下来,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朝颜煜挑了下眉毛,颜煜稍稍犹豫跟着他坐了过去。
“这才有讲故事的氛围嘛。”
徐怀澈在颜煜无语的表情中渐渐收回笑容:“因为陛下赐死了我长姐。”
听到长姐二字,颜煜定住,心头泛起无数酸涩。
“陛下登基前夜杀了先帝,杀了所有皇子,登基当日便紧接着赐死所有皇子的家眷、幕僚,婢女小厮都没放过,而我长姐....正是三皇子妃。”
徐怀澈注视着对面的石壁轻轻笑了笑,好像看到了已遥不可及的那个人。
“姐姐比兄长和我年长许多,母亲早亡,父亲常因战事久不归家,长姐如母,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操持。
熬到兄长成人时,已经错过待嫁之年许久,幸得天赐缘分,中秋宴上与三皇子一见钟情,嫁其为妻,琴瑟和鸣。”
“可天不遂人愿。”徐怀澈垂下脑袋,掩藏住眼中的泪光,“陛下夺得大权,趁夜把自己的几个哥哥杀了个干净,长姐也在第二日被赐死。”
“那年...我十四岁,一夜之间境遇骤变,我们徐家因与三皇子的关系,成了新帝拥护者的眼中钉。”
“我恨陛下,恨他杀了我的姐姐和姐夫,明明他们是那么好的人,所以在随父亲入宫时,我藏了一把匕首。
趁陛下与群臣在琼华园赏花,我装作不小心闯进去摔倒在陛下面前,他扶了我一把,匕首便扎在他的腹部,不过我太过紧张匕首扎得浅,没有伤到要害。”
徐怀澈转过视线看向颜煜笑笑道:“你知道当时陛下是怎么说得吗?”
颜煜摇摇头,以裴谞的性格没有睚眦必报,他就想不出了,会有什么不杀徐怀澈的理由?
难不成觉得好玩?
倒也是裴谞能做出来的事。
第三十五你屁股疼?
“他说,虎父无犬子,夸我有胆识,有血性,敢为人先,胜过那些只敢跪着在心中抱怨,不敢站着说一句反抗之言的人千百倍,说我将来定能同徐家先辈一样建功立业。”
“陛下没有因徐家曾支持三皇子夺位而赶尽杀绝,也没有因我意图弑君而株连九族,只是削了父亲的爵位,仅此而已,他说...徐家为覃国立过汗马功劳。”
徐怀澈说着陷入良久的沉默,颜煜看了看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
过了许久,少年长叹一口气。
“先帝有六个儿子,陛下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因...异瞳妖言,自幼饱受欺凌,但欺辱过陛下的绝不止五位皇子,可陛下却放过了除五位皇子之外的所有人。”
“虽然....最后那些大臣还是亲手杀了自己欺凌过陛下的儿子女儿,向陛下表忠心。”
“父亲说,陛下杀光兄弟不全是为了复仇,一来瓦解各个党派,使群龙失首只能向他依附,二来除陛下外所有的皇位继承人死绝,不认他的人也得认。”
颜煜想,或许彼时俯瞰天下的裴谞,早就不将脚下的鼠辈放在眼中了。
屠杀皇子及亲眷,血洗皇宫,杀伐果决令人心惶惶,放过反对自己的朝臣和子女,又令人由畏生敬,拿捏人心,巩固皇权。
志、谋、术、决、学,为君之道。
裴谞生下来就该坐在那个位置。
徐怀澈继续说着:“父亲说,陛下刚及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手段和气量,日后定有一番成就,果然,不出四年陛下养兵蓄锐,攻破各国坐拥天下。”
“所以,裴谞放你们一命,你和你父兄折服了?”
“是,也不全是。”徐怀澈习惯性搂住身边人的脖子嘻嘻笑道:“这个答案我也之前说过,忠君才能活命,小颜大人记性太差了吧。”
颜煜本没坐实,被这么一带,不仅整个人靠倒在徐怀澈身上,屁股还墩了下地,冷汗霎时间就出来了。
“哎呀,终于有人可以听了,真是畅快。”徐怀澈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还在那自己感慨。
“你不知道,这些话老爹不让再提,憋死我了都,小颜大人,我对你可是坦诚相见。”
徐怀澈笑着抬手想跟他击个拳头:“以后咱俩就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颜煜头埋下去,不让对方看自己的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总不能说....自己..在,在床上受伤了吧....
徐怀澈僵了僵,颜煜将头埋在自己身上,长发便从颜煜背上滑落到了他胸前。
好巧不巧搂着颜煜脖子的那只手,隐约竟能触碰到脖子的皮肤。
是....滑的?
他没碰到过这样的皮肤,若说有,之前不小心碰到过舞姬的手,但他记不住是什么感觉了。
好像没有这么软,也好像没有这么滑。
好奇怪,下次去西月楼应该想办法再摸一下舞姬的手,对比对比。
徐怀澈稍稍凑近,更疑惑了。
“你身上怎么是香的?演武场上的军将都是臭臭的,尤其是我爹,他脱了鞋,狗都不敢近身。”
“你爹知道你在外面这么说他吗?”
颜煜无语之余,感受到头顶一阵阵的吸气,身上有些僵硬赶紧起身挣脱开,一个不稳摔实在地上。
疼痛从尾椎穿透到天灵盖,颜煜扶着石壁弹跪起来,从来没有动作这么快的时候。
“小颜大人?你没事吧?”
颜煜摇摇头:“没事..我要走了。”
说着要走,却疼得一时站不起来。
“你屁股疼?”
颜煜头发丝都跟着震了一下,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是有。”徐怀澈想到什么声调都提高了:“你该不会是因为....”
“不是!”颜煜有种被剥光了的感觉,难堪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都说了,我可以带你走。”
徐怀澈声音沉下来,站起身托住颜煜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
“小颜大人,既然你没有弑君之心,那无论你做什么都伤不到陛下,只会折磨自己罢了,你以后都要这样过,真的值得吗?”
“我苟活到今日,还有资格谈论值不值得?”
“有。”徐怀澈握住他的手腕,“即使是你脚下的一粒尘埃,也有资格谈论自己该身往何处。”
颜煜目光一定,将手抽了回来,徐怀澈接着从里怀掏出一本书,打开随手撕了一页。
“这,又是被骗买的?”
徐怀澈听了有点尴尬:“那不是,我总不能回回被骗吧,是我爹让我多看书,这本要考,所以才带着。”
颜煜看看那本书的名字和与实际完全不符的厚度道:“你应该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吧。”
“你怎么知道?”
颜煜更无语了。
徐怀澈傻笑几声,手上动作流畅没一会便折了一只纸鹤出来。
“喏,这个纸鹤送你,他想飞的时候你就把他放到窗边,一阵风来,他就可飞远了。”
颜煜接过纸鹤,蓦地怔住。
“我对你说的话,带你走,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永远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