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沧余觉得太阳穴很痛。

  他抬手挡住眼睛,不让自己看光。他在昏暗里休整片刻,又慢慢地坐直了。

  “那个把屠渊关在这里折磨的监狱长,”沧余问, “已经死了吗?”

  “是的,”武岩毫不避讳地回答, “他死了,屠渊殿下亲手杀了他。”

  沧余笑了,双眼变成了一对蓝色的小月牙。他总是这样,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能抓住那一点点令他愉快的信息,并且露出最无忧无虑的笑容。

  屠渊的影子在灯下静静延伸,他想:多么纯粹而美好的存在。

  “请不要觉得屠渊殿下残忍,沧余先生。”武岩还怕沧余对屠渊产生负面想法, “是死者罪有应得。”

  武岩解释说: “那个监狱长和这世界上的很多人一样,拥有了一点点权力就将其滥用。他以为没有人会反抗,囚犯们迫不得已的服从成了他为所欲为的理由。他对灯塔里的每个人都手段残忍,他高高在上,拒绝与任何人平视。”

  “他曾一度让屠渊殿下陷入绝望,屠渊殿下一直以来坚守的信条都被他打破了,那真的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武岩对屠渊颔首, “当初您离开的时候,我还担心……”

  话题蓦然僵住,武岩转而说: “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沧余站起了身,深深地看着屠渊,认真地问: “你为什么会被关进这里?”

  屠渊露出了一瞬间的悲伤,然后他垂下眼睫,说: “因为我弄丢了一条鱼,”他轻轻地扯动嘴角, “所以我被送进灯塔监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实上,直到此刻,我依然在接受惩罚。”

  “所以,你的苦难之源就是那条鱼。”沧余抿了抿嘴, “这样看,你应该憎恨它。”

  “不,”屠渊温和地纠正他, “是我的希望之源。”

  沧余睁着一双明亮胜过夜星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屠渊。

  从遇见的那一刻到现在,沧余听到了太多有关屠渊的信息和传闻,来自屠渊的同僚,屠渊的敌人,屠渊的部下。他们眼中的屠渊充满智慧,洞察并玩\弄人心。屠渊还很冷酷,他是那种会面带微笑杀死敌人的人,他喜欢心理折磨,狩猎时的无尽蛰伏对他来说是种享受。

  但是在沧余看来,屠渊最大的特点是温柔。

  并非滥情,而是独一无二的舒缓和纵容。

  都给沧余一个人。

  大部分时间,无论沧余说什么,做什么,屠渊都投以真诚和赞许的微笑,他看向沧余的目光永远深沉,仿佛在观赏某件珍宝。两个人有时也会将危险和暧\\昧混为一谈,可沧余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落败,哪怕是在屠渊占据上风的时刻,沧余也只是觉得很有乐趣。

  当然,屠渊的温柔也充满变数,沧余永远意料不到他的下一步。和屠渊在一起,沧余总是同时感到兴奋和疑惑。

  所以啊,屠渊是无法拒绝的饵,明明看不透,却想要义无反顾地靠近。屠渊是峻拔的山,他是一个沧余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猛然出现,强势地拦住了沧余。

  每次沧余抬头去看屠渊,都有种自己无法离开的错觉。

  屠渊唤醒他,说: “小鱼?”

  “原来你……”沧余想了想,轻声说, “还是个小可怜。”

  说着,他踮起脚,够到了屠渊的发顶。他学着屠渊平时抚摸他的样子,轻轻地把屠渊的黑发揉乱一点。

  “你带我来这里,告诉我这些,”沧余双手下滑,落在了屠渊肩头, “为什么?”

  坦白自己痛苦的过去,这举动和将自己的心脏割剖没什么区别,完全不符合自然界的规律。

  “这个问题,”屠渊拂开沧余的额发,俯首迫近了,说, “我想听你说,小鱼。”

  沧余当即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说: “因为我长得好看?”

  屠渊愣了一下,也笑了。

  武岩想要说什么,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打断。

  因为屠渊和沧余已经处于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耳鬓相触。在这个玻璃房子里,他们像两条相缠旋绕的鱼。

  沧余将下巴放上屠渊的肩膀,闻着屠渊身上熟悉的味道,想。

  其实不是的。

  屠渊带他深入灯塔之下,不是因为屠渊被他魅惑到了,而是因为他也经历过那种渴望自由而不得的痛苦。他们与对方感同身受,他们殊途同归,就像鱼鳞和鱼刺,一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灵魂里仅剩的那点骄傲。

  沧余这么想着,一时间没忍住,偏过头嘟起嘴,亲了一下屠渊的脸颊。

  ***

  暗色的大海激\\情翻滚,仿佛正在沸腾。屠渊扶着露台边的栏杆,袖口蹭到了上面的血迹。

  武岩低声问: “为什么没有清理干净?”

  “晚上太黑,溅到了。”金帆低声回答,然后立正对屠渊颔首, “对不起,屠渊殿下。”

  屠渊没有挪开手掌,说: “没关系。”

  百米之下,沧余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愉快地晃着小腿。他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大海螺,放到耳边听了听,大概是没有浪涛声,于是又将海螺的尖端含入口中,试图吹响。

  “武先生,您说您在我离开的时候有过担心,”屠渊稍微侧脸,问武岩, “您担心什么?”

  “我亲眼目睹了您在灯塔里的变化,屠渊殿下。”武岩说, “您曾经心怀希望,想要阻止这世上所有可怕的事。可是后来,您的仁爱渐渐消失了,您的眼睛黯淡下去,皮肤变得苍白,血液似乎都被冰冻起来了。您离开这里的时候,已经和七年前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屠渊沉默地点燃香烟。

  “可是今天,我与您见面时,我几乎感到恍惚。”武岩微笑起来,继续说, “您和沧余先生并肩走过来,您在微笑,您在交谈。也许您自己尚未察觉,但现在的您充满力量……生命的力量。”

  烟在屠渊的两指间静静燃烧。

  武岩也看向海岸,浪花冲上岩石,覆盖住沧余的身体,又褪下去。沧余变得湿漉漉的,高兴地仰躺下去。

  “我现在明白了,您的希望从来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过去的七年里,被迫与您分离。”武岩缓声说。

  “我们,”屠渊的侧脸被烟雾模糊了一点,他哑声说, “不会再分开。”

  武岩说: “我完全相信。”

  屠渊的烟燃到了底,他把它碾灭在栏杆上,更加直接地望向海边的沧余。躺在浅海中的小鱼快乐又迷人,他的生命像春天一样充满活力。

  欣慰和感伤同时爬上武岩的面庞,武岩说: “他真的值得。”

  “当然。”屠渊浅浅地微笑,说, “他是我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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