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海

  “小鱼,”屠渊低声问, “想进去吗?”

  沧余松开屠渊的手,自己走进了牢房。

  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座透明的坟墓。

  这里除了窄小的金属床和厕所以外,一无所有。灯光经久不灭,随便哪个角度,沧余都被玻璃上的冷光晃得想要流泪。

  “七年,”沧余听见自己低声问, “在这里?”

  “是的。”屠渊也迈进了房间,望着他,说,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

  沧余问: “为什么?”

  “一开始是因为他们需要每时每刻监视我,”屠渊平静地回答, “后来我觉得这房间不错,没有搬出去的必要。”

  “你在这里……”沧余低声问, “为什么?”他忽然侧身看向门口的武岩,毫不客气地说: “我要听你说。”

  屠渊并不阻止,武岩抬起了眼睛,观察着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年轻人。武岩始终保持着平静,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沧余随意地坐在床尾,主动问: “武岩先生,你和屠渊是怎么认识的?”

  武岩笑起来的眼边有皱纹,他说: “在屠渊先生不幸做囚犯的时候,我是灯塔监狱的狱警之一。但我现在是屠渊殿下的部下。”

  沧余礼尚往来,说: “我叫沧余,我是屠渊的……”

  “我知道的,沧余先生。”武岩温和地接过话,在一瞬间的失神过后,说, “我们,整个灯塔监狱,一直都在等待您的光临。”

  “是吗?”沧余看向屠渊,惊喜地问, “一直?”

  “一直。”武岩看向沧余的眼神像温水,平和又缓慢地溢出。他最终说: “您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

  “监狱里的屠渊,”沧余问,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刚到这里的屠渊殿下单纯,柔软,带着一点点忧伤,无论对谁都心怀怜悯,”武岩说, “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他都只是一个孩子。”

  “那还真……”沧余想说“看不出来”,但他望向屠渊,又觉得什么都有迹可循。

  就好像,他见过那个单纯,柔软,带着一点点忧伤,无论对谁都心怀怜悯的屠渊。

  “但是屠渊殿下转变得很快,当他发现要靠暴力和冷血才能在这里生存的时候,他顺利地接受了现实。”武岩毫不避讳地说, “在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屠渊殿下就把他的狱友打死了。在那之后,他就被转到了这间玻璃牢牢房。”

  “当时的监狱长非常暴力,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手握权力,就能成为上帝。年轻人,你也许还不明白人们会在权力的驱使下做出什么事。”武岩显得有点痛苦, “那个时候,监狱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屠渊殿下,只要他觉得无聊……”

  屠渊看去一眼,武岩没有把话说完。

  片刻的沉默过后,武岩说: “很快,屠渊殿下变得冷静,阴郁,疯狂……他陷入了完全的沉默,拒绝和任何人沟通,除了他自己。定期来监狱进行心理辅导的医生认为,屠渊殿下为自己虚构了一个世界,或者一个目标,沉溺其中,靠着某种回忆或者幻想度日。”

  听这话的时候,沧余始终看着屠渊,静谧湛蓝的眼睛如同一对宝石。但屠渊始终都垂着眼,看起来正在认真聆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就仿佛那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

  “在被囚禁的第一年里,屠渊殿下不断地逃离,又不断地被抓回来,周而复始地痛苦循环。”武岩继续说, “但在最后一次逃跑失败后,屠渊殿下改变了策略,开始通过言语和行为,与其他囚犯建立联系。他发现了交流的奥妙,并且将其运用于统治。”

  “但是他心中的那个回忆或者幻想并没有消失,他的目标没有改变,他做一切都是为了出去。过去的七年里,屠渊殿下一直有自我虐待的行为,他喜欢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书写和绘画。他笔下的语言我看不懂,我询问过,屠渊殿下说出了类似‘拥有自由’, ‘永难抵达的尽头’和‘寻找’的字眼。而他画的,是……”

  武岩抬起手,用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

  沧余看懂了。

  那是一条简笔画的鱼。

  沧余仿佛能看那画面,屠渊拖着锁链,用鲜血在透明的墙壁上写下破碎不堪的语句,渴望着能够出去。这让沧余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经蜷缩在毫无隐私的玻璃房子里,无助地等待着微茫的希望。

  ***

  少年背贴墙壁,听着门那边的男女呻\\吟\\喘\\息。屠建涛平时稳重如山,此时抚\捏的动作却十分灵巧。少年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到了父亲和一名没见过的女人。

  少年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然而他不仅对眼前的性\\爱场景毫无兴趣,还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似乎那不过是两具尸体,已经变烂发臭,脓水流淌。

  丝毫不知道他们正在被窥视,女人的叫声越来越高。

  进入宫殿伺候元首的女人们都知道,元首不在乎任何人的出身,但是格外喜欢浪\\荡的床\\伴。放得越开,得到的好处就越多,别墅,车子,管家,甚至有人得到过曾经属于元首夫人的钻石项链。

  这背后的原因,少年再清楚不过。

  他的母亲,那位已故的元首夫人,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间优雅无限。她不是能换上女仆装满足元首癖\好的人,事实上,在生下少年之后,她就不再与屠建涛接触。

  如果不是因为夫人出身蓝家,屠建涛恐怕早就会开始招\\嫖。如今夫人已经去世,他可以肆无忌惮。

  所以少年感到恶心。

  他抱紧了怀里小巧的圆型玻璃缸,那里面有个小海蚌,正缓缓张合着壳,吐出一串的小泡泡。这是少年刚从厨房里捡出来的,厨师们新买了一批海产,海蚌夹在网兜里,被厨师随手扔进了垃圾堆。

  海鱼接二连三地被开膛破肚,血水遍地,溅脏了少年的皮靴。但他毫不在意,从一片腥泞中轻柔地捡起还活着的小海蚌。他用指尖触了触它内里软滑的肉,给它找了一个新的家。

  屋里的性\\交还在继续,少年转身离开,熟练地从仆人的通道下楼,避开所有人,跑出了宫殿。花园里支起了硕大的帐篷,有几个人正在从卡车上卸货。

  他们的货不仅包括旅行箱,还有各种被装在笼中的动物。

  几个少男少女正聚集在树下,他们出身上层社会,无论男女都化着夸张的妆容,最近米拉克城里时兴惨白的皮肤和血红的双唇。少年停在不远处,听他们闲聊。

  “这个马戏团很有名气,提供的表演全部独一无二。”一名穿彩色衬衫的少男说。

  “马戏团这种地方很脏的,里面都是病毒,性\\病,贫穷,会传染,这是我妈妈说的。”站在他旁边的少女梳着娃娃头,她担忧地说: “怎么办?我妈妈不会允许我来的。”

  “这家马戏团有什么特殊?”另一名少女脖子上戴着名贵的翡翠饰品,她抱着手臂,看着马戏团的人忙进忙出,问: “凭什么他们能进中心宫殿?”

  少男说: “他们有人鱼,听说还不止一条,而且都特别漂亮!元首大人喜欢人鱼,你难道不清楚吗?”

  “人鱼怎么了?元首大人不是七年前就吃过人鱼肉了吗?那些东西长着鱼尾巴,又不能弄到床上去。”戴翡翠的少女压低声音, “我也见过人鱼,在展览馆里,它们都病怏怏的,要不连眼睛不睁,要不就拿头撞墙。有什么稀奇的?”

  “因为有科学家预测说,之后出海没那么容易了。”长发少男侧身靠着树,遗憾地说, “海上起了点儿雾,你们听说了吗?”

  少女耸了耸肩。

  “还有人说是因为咱们抓人鱼,”另一名少男说, “遭到了来自上帝的谴责!”

  “别它妈放屁了!”穿彩色衬衫的笑出来, “不过是天气原因,渔民翻船是常有的事。是谁那么迷信?起雾有什么了不起?过几天就散了,和人鱼或者上帝有什么关系?”

  “没错,上帝才不管人鱼如何呢。”翡翠少女也笑了,说, “自从第一条人鱼被咱们抓上岸,已经七年了。上帝还真坐得住呀!”

  几个人笑成一团,终于有人回头,看到了抱着小海蚌的少年。

  翡翠少女问: “要不要过去打招呼?”

  “不用,因为就算你过去,他也不会和你说话的。”彩色衬衫说, “虽然他父亲很了不起,但他是个怪胎。”

  “你还不知道吗,他从小就过于有人情味。”长发少男说, “非常有教养,每天都读书,所以多愁善感。他的灵魂早就被弥赛亚\\情\\结占领了[1],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还能拯救其他生命,甚至在学校的演讲会上提倡人鱼与人类平权。”

  娃娃头少女瞪大了眼睛,问: “然后呢?”

  “然后,他就被元首大人赶出了宫殿,”少男笑着说, “在街头露宿了一星期。”

  少年听到了这些讽刺,但他没有露出一丝不高兴。他身上完全没有同龄人的莽撞或者叛逆,他异常冷静,甚至到了淡漠的程度。他从几个人身边走过去,甚至朝他们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

  驿荡的风将他的额发拂在额前,露出少年漆黑深邃的眼。他长得非常英俊,苍白轻薄的皮肤和充盈血色的双唇让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吸血鬼。他的身体挺拔单薄,但是腰窄腿长,已经能看出蕴藏在瘦削后的力量。

  少年进入马戏团的杂物间,想要寻找传说中的人鱼。帐篷中央有个盖着天鹅绒布料的长方体,少年缓缓地靠近,伸手掀开了绒布。

  绒布下是个玻璃箱,而箱子里蜷缩着一个男孩。

  他们猛然四目相对,彼此都吓了一跳。

  男孩拥有一双大海一般的蓝色眼睛。

  此时那双眼微微睁大,眼底浮动着泪意似的光芒,看向少年的眼神是那样惶恐无助又异常明亮。

  男孩的上身不着寸缕,被长长的银发胡乱地盖着。而此时他正不安地后退,在慌乱间露出了胸膛。

  洁白如初雪的身体上布满鞭痕,甚至还有血珠挂在裂口之上。

  这是一只被抓进虎穴的羔羊,被无情碾碎的珍珠。

  少年还在愣神,男孩已经颤抖着浅色的长睫毛,低下了头。

  但清澈的海水已经映进了少年心底。

  “别怕,我,我只是在找人鱼……我不会伤害你的。”少年伸出手,贴在玻璃上。男孩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回应他。

  “我叫屠渊……”少年轻声说, “我会——”

  少年想说什么,但马戏团的老板走了进来。

  少年被好声好气地请了出去,片刻后,帐篷中传来老板的怒骂,和踢踹玻璃的声音。帐篷外面,少年抱着小海蚌,良久地伫立在花园里,一直盯着玻璃箱所在的位置。

  名叫屠渊的少年忘不了刚才的惊鸿一瞥,那名美丽动人又楚楚可怜的男孩如同大海,填满了他的双眼和心田。

  “……我会,”屠渊低声说, “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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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弥赛亚\\情\\结/The Messiah Complex:一种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相信自己是弥赛亚或先知,并将通过宗教努力救赎人们。也可以表示一个人相信自己有责任拯救或帮助他人的一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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